大仲马俱乐部 第十二章 白金汉公爵与米莱荻

  这件犯案能完成,都多亏了那个女人。
  ——盖洛兹《辛特拉大街秘闻》
  科尔索坐在石梯的最底下一层,尝试着点燃一根烟。他的头仍感到昏昏沉沉的,没办法让火柴与烟头对上。此外,眼镜的镜片破了一个,他得眯起一只眼,用剩下的一个镜片看东西。当火花终于在他的指间燃烧起来,他让火柴掉在两脚之间,嘴里衔着烟,而女孩则忙着在地上捡拾从帆布袋里散落一地的东西。她拾起帆布袋,走向他。
  “你还好吧?”
  她的声音平板地问着,并不显得关心或焦急。无疑地,她气科尔索无视于她在电话中的警告,还是不谨慎地在这么愚蠢的情况下遭到攻击。他点点头,感到既羞辱又困惑,但他也为罗史伏尔离去时的表情感到快慰。女孩精准又残酷的一击,让他仰天倒下,痛苦地翻过身来,连抱怨一句都不敢,就匆匆忙忙地拖着脚逃走了。女孩不理他,只自顾自地收拾科尔索的背包。如果是科尔索,一定会追过去扭住他的脖子,逼问他对事情的来龙去脉知道多少。但他虚弱得站不起身来,也不知道女孩是否会同意这么做。摆脱了罗史伏尔之后,她只顾着那个帆布袋和科尔索。
  “你为什么让他就这样跑了?”
  远远地,他们依稀可以看见,那个摇晃的背影即将消失在黑暗的码头上,一个停着许多像是幽灵船的驳船的转角。科尔索想像那脸上有刀疤的人败退的样子,他一定夹着尾巴,嘴里喃喃自问那女孩怎么有那么大的能耐,并暗自发誓必报此仇。
  “我们本来可以好好拷问那个混蛋的。”
  “他会回来找我们的,”她说,看看科尔索,接着把头转向河流的方向,“下次小心一点。”
  他拿开嘴边潮湿的烟,转动着它说:
  “我原以为……”
  “所有的人都原以为这样或那样,直到被打肿了脸才得到教训。”
  这时,他才注意到女孩受了伤。她并无大碍,但有一道鲜血从鼻子直流到上唇,然后沿着唇边流到下巴。
  “你的鼻子在流血。”他愚蠢地说着。
  “我知道。”她无动于衷地回答。只用两根指头摸摸自己,看看染了血的手指。
  “算是我自己弄的。”她把手在裤子上抹一抹,“一开始我扑在他身上,我们撞在一起。”
  “是谁教你这些东西的?”
  “什么东西?”
  “我看到了,在河岸边,”科尔索笨拙地学着那动作,“这样打他。”
  他见她笑了,一边站起身拍拍裤子后面。
  “有一次,我和一个天使长打架。他赢了,但我也因此学了些他的招数。”
  脸上的一道血让她现在看来像个小孩子。她背起帆布袋,伸手给科尔索帮他站起来。他惊讶于她手里的沉稳力道。他终于站起身,全身的骨头都在疼。
  “我一直以为天使长只会射箭和耍刀剑。”
  她吸吸鼻子里的血,仰着头好止血。她用眼角余光瞄着他,有点生气地说:
  “你看了太多度雷罗的画了,科尔索。”
  *
  他们穿过新桥和卢浮宫的通道回到旅馆,没再发生任何意外。在路上有光亮的地方,他看见女孩仍在流血。他掏出手帕,但当他做出想帮她的动作时,被她用手拦下,自己把手帕按在鼻子上。她心不在焉地走着,科尔索无法猜测她心里在想什么,只有偷偷地观察她:细长的颈项、完美的侧面,在卢浮宫的路灯照射下的肌肤。袋子斜背在肩上,微倾的头,让她看来一副意志坚定又顽固的样子。在暗处转弯的时候,她会放下捂着鼻子的手,警觉地左右张望。之后,当他们走在灯光较明亮的黎波里街上,她看来比较放松了。鼻子不再出血,她把沾着干血迹的手帕还给他。她心情变好了,不再想指责科尔索像个白痴一样地任自己遭遇危险。她也不时自然而然地将手撑在科尔索的肩上,像是刚散完步回来的两个老朋友。她做得很自然,也许也是因为她的疲倦而需要依靠。一开始科尔索喜欢这样的感觉,之后却让他有点困扰。肩上的接触唤醒了一种异样的感觉,并不是厌恶,而是意外。那是像软糖一样,让他打从心底觉得柔软的感觉。
  *
  古柏那晚正好当班。他对这两人只投了短短而好奇的一眼,科尔索的眼镜破了一片,女孩的脸上则流着血,但他表面上不动声色。他只挑了挑眉毛,有礼且静静地倾身等待科尔索指示。科尔索对他挥挥手,让他安心,他便把一封密函连同两把钥匙交给科尔索。他们进了电梯,他准备拆开信封,只见女孩的鼻子又出血了,他一边把信函收进大衣口袋,一边找手帕。电梯停在她住的那一楼,科尔索说要请医生来看,但女孩摇摇头,走出电梯。科尔索迟疑了一会儿,便跟在她身后,走道的地毯上有着斑斑血迹。他扶她坐在床上,进浴室浸湿一条毛巾。
  “把这放在你的脖子后面,头往后仰。”
  她不发一语地顺从了,原来在河边展现出来的精力完全消失了,也许是失血的缘故。他为她脱掉外套和鞋子,抓起枕头让她半躺着,她像个筋疲力尽的孩子似地任他摆布。他看了房里一眼,除了厕所镜台里的盥洗用具,惟一能见到的私人物品只有她的外套、沙发上开着的一个旅行袋、那天傍晚买的一些明信片和《三个火枪手》、一件灰毛衣、几件棉质T恤和晾在电暖炉上的几件内裤。他关掉所有的灯,只留下浴室里的灯光。他觉得有点不自在,迟疑着,不知该坐在她的床边还是哪里。在黎波里街上体验到的感觉还在,留在他的胃里还是什么地方。但他不能就这么逃之夭夭,总得等她好一点了才走。他终于决定,就这么站着好了。他摸摸口袋里的空酒瓶,望着她房里的迷你酒柜,上面的纸条都还没拆过,他巴不得马上喝一杯。
  “你在河边表现得真好!”他为了随便说些什么,便说着,“我还没向你道谢呢!”
  她带着困意微笑,但她发亮的双眼倒是一直盯着他的一举一动。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他问。
  她带着嘲讽的眼神,像是觉得这问题很可笑。
  “看来他们是想要你拥有的某样东西。”
  “大仲马的手搞?……《幽暗王国的九扇门》?”
  女孩轻叹口气,像在说,也许这些一点都不重要。
  “科尔索,你很聪明。你自己应该能猜得到吧?”
  “我有太多的假设了,只差没证据罢了。”
  “证据可不见得都是必要的。”
  “只有在侦探小说里才如此。对福尔摩斯来说,只要推测谁是凶手和犯案的过程就够了。然后作者再掰些其余的细节,接下来书里的情节就会如同他所揣测的一样。然后,华生医生,那个崇拜者拍手叫好。最后,那白痴般的凶手坦承一切,就这样。”
  “我也准备拍手叫好啊!”
  这次,她的话里没有讥讽。她牢牢地盯着他,等着他的一句话或一个手势。他不自在地动了动。
  “我知道,”他说。女孩继续盯着他,一副坦然的样子。“但为什么呢?”
  他想加上一句:“我们不是在演侦探剧,这是真实的人生。”但他没说出口,因为在这一连串事件的演变中,真实和虚幻的界线太不清晰了。
  房里灯光昏暗,浴室柔和的光线斜射过来。他看着她的光脚、包裹在牛仔裤里的双腿和沾着血滴的T恤。她的嘴唇微张,在半影中微露出白牙。她的眼仍死盯着他。他摸摸口袋里的钥匙,咽了一下口水。他得走了。
  “你好一点了吗?”
  她点点头。科尔索看看表,其实他一点也不在乎究竟是几点了。他不记得进来时曾打开收音机,但房里的某个地方响起了音乐。那是一首哀伤的法文歌,一个年轻的吧女爱上了一个陌生的水手。
  “好了,我该走了。”
  女人的声音继续从收音机里流泻出来。那水手永远地离开了,吧女凝视着他留下的空位和使用过的杯子。科尔索走向床边的小桌拿回手帕,用干净的一面擦擦眼镜,这才发现女孩又开始流血了。
  “又流血了。”他说。
  “没关系。”
  “应该叫个医生来看你的。”
  她眯起眼,温柔地摇摇头。房里的暗影中,她躺在沾着滴滴深色斑点的枕头上,看来十分脆弱。他手里还拿着眼镜,在她的床边坐下来,拿手帕靠近她的脸。在他往她的方向移动时,他那因浴室的灯光而投射在墙上的影子,像是在光明与黑暗之间踌躇了一下,然后消失于墙角。
  这时,女孩做了一个让他意外的奇怪手势。她任由科尔索用手帕为她止血,并伸长沾了血的手触摸科尔索的脸,从他的额头到下巴,留下了四条红色的痕迹。她抚摸完他的脸之后,并没有缩回手,而是让手停在那里。那手既热且湿,而他感觉得到血滴沿着那四条痕迹流下来。那澄澈的眸子里映着半掩的门后射过来的灯光,科尔索皱皱眉,在她的眼里看见自己迷失了的双重影像。
  收音机里传来另一首歌,但两人都听而不闻。女孩的身体滚烫,裸露的颈项肌肤底下的脉搏轻微地跳动着。房里颤动着光与影,事物都失去了原有的线条。她低声喃喃着几个不清晰的字眼,她把手滑向科尔索的后颈,眼里闪烁着光彩。他舌上带着女孩鲜血的味道,倾身朝向她那半开半合的唇——那里发出一个呻吟,遥远、缓慢,像已有几世纪般的古老。在那一瞬间,在那肉体的脉搏中,路卡斯?科尔索以前死去的东西都重新又活了过来。那些东西像被一条黑暗、宁静、深沉的河水冲回了岸边。
  这只是一秒之间的事,然后,他们又清楚地听到了音乐。猎书人看到自己坐在床边,穿着大衣,仍一副神魂颠倒的蠢样。女孩则往后退,像只身手矫捷的动物般弯着腰,解下牛仔裤的扣子。他观察着她,好奇心胜于欲望。她的拉链往下滑,露出她那与白色的内裤呈对比的深色肌肤,那条内裤连同裤子一起被褪掉。她黝黑的长腿在床上伸展开来,让科尔索差点停止了呼吸。接着她举起双臂,脱掉上衣。她用极为自然的姿态做着,没有矫揉造作,也并非冷漠,带着平静又温柔的目光盯着他,直到被上衣盖住了脸。这时的对比更强烈了:白色的棉质衣往上滑,露出黝黑的肌肤,结实且温热的肉体、纤细的腰肢,完美而沉重的双峰在暗影中现出轮廓,还有脖子、半合的唇和那双带着所有的光的综合体的眼珠。
  从那时候起,他确信自己的身体无法配合,就像大事要发生以前会有的直觉,在灾难到来之前就可看到的预兆一样。也就是说,当他把身上的衣服一件件丢到床边时,科尔索发现自己之前被气氛所造成的坚挺,已经明显地退却了。还未成熟就收割了。这让他焦虑了起来,虽然他相信站在暗影中,对方不见得会注意到自己身体的疲软。他十分谨慎地趴在那个等在黑暗中黝黑、温热的肉体旁,使用那在荷兰的战场上,拿破仑皇帝用过的迂回战术。他避开重要的核心部位,摸索着她身体的其他部分。他以这样迂回曲折的方式给自己多一点时间,等着格劳齐元帅率救兵来援助,他抚摸着她,缓缓地吻着她的唇和颈项。但什么也没有,格劳齐元帅始终没有出现,他正在远方追捕普鲁士军,离会战之战场太远了。更让科尔索惊惶的是,此时女孩将一只大腿伸进他的两腿之间,他觉得情况真是糟糕透了。女孩带着鼓励性的微笑,以无比的温柔亲吻他。她主动地伸出手,打算帮助他改善情况。当她的手碰到这出戏的核心位置,科尔索整个人都往底下沉了,像铁达尼号一样,完全沉没。随着在甲板上继续弹奏的乐团,女人和小孩优先。接下来的20分钟是垂死前的挣扎。每个人随各人生前的善恶得到应有的报应。面对牢不可破的苏格兰步枪射手,英勇地奋力攻打。在前线袭击的步兵,知道自己连一点点胜利的可能性都没有。轻步兵对敌人做出突袭,徒劳地想惊吓敌营。承受匈牙利军和强大炮火的攻击。但所有的企图都枉然,威灵顿将军在那个比利时的小村庄里大笑,他的吹笛手在科尔索面前吹奏苏格兰军歌,而老禁卫军睁大了双眼,咬紧牙关,忍受草原上窒人的空气。从科尔索后颈的发根底下,滴下了豆大的汗珠。他无助地看着四周,绝望地从女孩的肩上望去,宁可找把枪当场把自己给毙了。
  *
  她睡着了。他怕吵醒她,小心翼翼地从大衣里掏出一根烟。点燃烟,他用手肘支起上身,看着她。她仰躺着,裸着身体,头在沾着血迹的枕头上仰着,半张着嘴和缓地呼吸。她闻起来仍有热度的感觉。在浴室昏暗的灯光下,她的轮廓展露在光影之间,科尔索赞叹这静止的完美躯体,心想,这真是遗传学的一件杰作。他自问是什么样的血液或谜样的混合,唾液、皮肤、肉体、精子和偶然,在某个时刻被激起,组成了一串链环,造就了她。所有曾被人类创造出的女性都在这里,都集合在这个十八九岁的身体里。他伸手用指腹抚摸她那皮肤较为白皙的小小三角地带,那个他之前无法插上旗帜的地方。女孩了解情况时,显得极为体谅,一点也不在乎,然后转而对他轻轻爱抚。这让他放松不少,也让他不会在没有枪可以把自己毙了的情况下往床边的桌角撞破头。他只有往墙上空挥无声的一拳,那力道足以伤及指节。他突然的动作和身体的紧绷把女孩惊醒了。受着痛楚,忍住想吼叫的冲动,他平静了下来,对女孩露出一个微笑,说这只常会在他的前30次做爱时发生。她抱着他大笑,吻着他的眼和嘴,温柔又俏皮地说:“科尔索,你这个笨蛋!我根本一点都不在乎啊!”即使如此,他还是做了这时他至少能做的努力,以娴熟的手指在适当的地方下功夫,结果就算称不上光荣,至少也还令人满意。之后,当女孩的呼吸恢复正常,她沉默地望了他一会儿,接着专注且缓慢地吻他,直到她双唇的力道渐渐退去,沉入梦乡为止。
  烟头的火光照亮科尔索在暗影中的指头。科尔索深吸了一口烟,在肺里停留了一会儿才慢慢吐出,他见到那烟雾如何在空中成形,往床的方向飘去。他感觉到女孩的呼吸似乎受到了干扰,他专心地看着她。她皱皱眉,低声呻吟,像个正在做噩梦的小孩。“你究竟是谁呢?”他无声地审问着她,心情恶劣,却倾身吻她的脸。他轻抚她的短发、腰际和髋部,这柔和的曲线比一首曲子、一个雕像、一首诗或一幅画都还要美。他上前闻着女孩温热的脖子,这时,他的脉搏突然重重地鼓动起来,唤醒了他的肉体。他告诉自己,平静点,冷血,这次别再惊慌了,不去想它能持续多久。他急忙在烟灰缸里捻熄了烟,往女孩身上靠过去,证实了自己的身体确实已蓄势待发。于是他打开女孩的双腿,最后终于见到一个潮湿、温暖,像用热鲜奶油和蜜做成的天堂。他注意到女孩虽然带着困意,还未完全清醒,却扭动着身躯,双手环着他的背。他在那张长长地呻吟了一声的嘴上吻了一下,她扭动着臀部向他求欢,配合着他动作的节奏。当他沉入那身体的深处,毫不费力地前进他记忆中早已遗忘的处所,那个他所来自的地方。她睁开了眼睛,惊讶又幸福地看着他,在润湿的长睫毛后反射着绿色的光。“我爱你,科尔索。我爱你爱你爱你。”接下来,他得咬着自己的舌头,以免自己说出同样的蠢话来。他惊奇且无法置信地观察着自己,几乎认不出自己来。他全神贯注在她的身上、她的心跳、她的动作,解开这既柔软又结实的肉体最隐密的关键。他们这样维持了一个钟头,接着他问女孩是否在危险期,她回答,不用担心,一切都在掌控之下。然后,他便深深地射进去,直抵她的心房。快天亮时,他醒来了。女孩贴着他熟睡,他静止不动一会儿好让她继续睡着,刻意不去思考发生了的事,还将会发生的事。他眯起眼,让自己享受这一刻的满足和慵懒。艾琳?艾德勒,伦敦市贝格街221号B座;恋爱中的魔鬼;面对罗史伏尔时,海雾中她的身影;那件在空中伸展开来,在塞纳河畔慢慢落下的蓝外套;还有科尔索投在她眼中的影子。她放松地静静睡着,而他却怎么也无法用逻辑整理出这些脑海中的影像。但这时他一点也不在乎什么逻辑,他觉得心满意足。他把一只手放在女孩大腿之间,静止不动。至少,眼前这个裸露的身体是真实的。
  过了一会儿,他小心地站起身,走进浴室。在镜子前他看到了脸上有干掉的血渍,还有挨揍的痕迹——左肩和肋骨上的淤青。洗把脸之后,他翻翻大衣找烟,这时,才看到了古柏的信函。
  他为了自己竟把它忘得一干二净,他在嘴里暗咒了几声,但也已经没办法了。于是他拆开信封,走回浴室的灯光底下看里面的纸条。那里只有短短的几行,两个名字、一个数字和一个住址。这让他露出了一个残酷的微笑。他走回镜子前看看自己,头发凌乱,胡碴让他的脸显得阴暗,他的表情像一头闻到猎物的恶狼。他悄悄地拿起衣服和帆布袋,对沉睡中的女孩瞥了一眼。也许,即使发生了那么多事,那终究是个美好的一天。他要让白金汉公爵和米莱荻的早餐难以下咽。
  *
  克里隆旅馆对拉邦弟来说,实在是贵得离谱,一定是琳娜支付所有的开销。科尔索边想着这一点,边在协和广场下了计程车,穿过铺着大理石地板的旅馆大厅,上了楼梯,往206号房走去。门上挂着请勿打扰的牌子,门的另一头很安静。他用指节重重地敲了三下房门。
  “南塔克特捕鲸手俱乐部”这时看来正要解散,科尔索并不清楚自己是否感到遗憾。拉邦弟和他曾一起想像过《白鲸记》的第二个版本:伊希梅尔写下了他们的历险记,将之藏在嵌填于船缝中的棺材里,然后就和全体船员一起罹难了。惟一的生还者是贵奎格,粗鲁又不识字的鱼叉手。随着时间过去,他学会看书了。有一天,他埋首研究同伴留下的这本书,发现里面记载的和他记忆中发生的事实并不符。于是,他写了另一本以“你们就唤我贵奎格吧!”为起首句的书,书名叫《一只白鲸》。他以身为鱼叉手的专业角度撰写,不像伊希梅尔那个陈腐的老学究那样惹人嫌。那只白鲸摩比?迪克是无辜的,它只不过是只普通的鲸鱼,一切都怪那个满脑都是报复念头而又输不起的船长。贵奎格在书里这么写着:“他的腿是被谁弄断的有那么重要吗?”科尔索记得在酒吧里的那一幕,玛卡洛娃带着她那一贯的男于气概,全神贯注地倾听着;拉邦弟解释着嵌填船缝的方法和作用;而在同时,西丝则嫉妒地看着他们。那是他拨了自己的电话,便能听到妮可的声音的日子。他记得他们捏造《白鲸记》第二部那晚,大伙儿都到他家里去继续喝酒,边看着约翰?赫斯顿的录影带,还为梅尔维尔干杯致意。
  他们的交情曾经是如此,然而,现在站在这间206号房门前,科尔索并没有感受到即将揭发一个背叛者该有的愤怒。也许,他们也共享着这个观念——在政治、生意或性上面,背叛只是早晚的问题。排除政治的考虑,他这个朋友在巴黎出现,若不是为了生意或女人,也许还有其他的多种因素掺杂其中。但不论科尔索自以为多聪明,他实在难以想像拉邦弟会只为了钱趟这浑水。他在脑海里回忆琳娜和他在他家里的那个小插曲,性感、艳丽、丰满的髋部,既白皙又柔软的肉体,一副电影中致命的女人模样。他挑起一边的眉毛,对拉邦弟的举止感到可以理解了,或许,友谊也包含这样的细节吧。拉邦弟见他出现在门口时,并没有看出他的敌意。他穿着睡衣、光着脚,脸上还带着睡意。他只来得及惊愕地张开嘴,就被科尔索一拳打得合上了嘴,往后摔进房里。
  *
  若是在别的情况之下,科尔索一定会喜欢这样的场景:高级套房,窗子朝向协和广场,厚重的长毛地毯和一问宽敞无比的浴室。拉邦弟坐在地上抚着疼痛的下巴,带着迷惘的眼神。一张大床上摆着两份早餐,琳娜惊愕地坐在床上,手里拿着正要放进嘴里的吐司。巨大而又白皙的乳房一个露在丝质衬衣外面,一个包裹在里面。乳晕的直径约五公分,科尔索关上身后的门,冷漠地观察着。该来的还是要来。
  “早安!”他说。
  他接着走近床边。琳娜静止不动,手上还拿着吐司,看着他放下帆布袋,坐在她的床沿。他看了她的托盘一眼,上面有一杯咖啡。过了半晌,两人都没说话。科尔索尝了那咖啡一口,笑着对那女人说:
  “还记得,”没刮胡子的脸,让他看来更狡猾,“上次我们见面时,我稍嫌粗鲁了点……”
  她没回答。她把咬了一半的吐司放回托盘上,把身上的衬衣整理好。她以一种难以言喻的神情望着他,不害怕、不高傲也不憎恨,几乎是无动于衷。在科尔索家发生那个意外之后,他以为会在她眼中看到憎恶。她曾说过,他们会为了此事杀他,而且他也差一点就成了她的刀下亡魂,但琳娜冷若冰霜的蓝眼珠比一阵狂怒的爆发更令他害怕。他完全可以想像,她不带感情地看着自己丈夫的尸体挂在客厅里的样子。
  “混账东西!”拉邦弟在地板上咒骂了一声,看来他终于看到他了。他头昏脑胀地扶着桌椅试图站起身,科尔索好奇地看着他。
  “拉邦弟,你好像不怎么高兴见到我。”
  “高兴?”那书商揉搓着下巴,还不时地看看手掌,怕见到一颗断了的牙齿似的,“你疯了,完全丧失理智了。”
  “还没到那程度,不过也快了。这可都是拜你和你的同伙们之赐。”他用拇指指着琳娜说,“还包括这个伤心的寡妇。”
  拉邦弟小心地靠近一些,说:
  “拜托你解释清楚,你到底在说些什么?”
  “我在讲大仲马的手稿和《幽暗王国的九扇门》的事;辛特拉的维克?法贾上吊的事;还有那位像个影子般,一路跟踪我,还攻击我的罗史伏尔的事。”他转身看着琳娜,“还有米莱荻,以及你,不管你在这戏里究竟是扮演什么角色。”
  拉邦弟边听科尔索说,边愣愣地眨着眼。最后,他又摸摸脸,但这次不是怕痛,而是茫然的手势。他转身朝向琳娜,问道:
  “我们跟这些事有什么关系?”
  她轻蔑地耸耸肩。她对可能的解释不感兴趣,也不准备合作。她继续斜倚在枕头上,早餐盘放在身旁。她涂着红蔻丹的指甲正把一片吐司弄得粉碎。此外,她惟一能让人察觉的动作只有呼吸,那衣领下饱满的胸膛上下起伏着。她盯着科尔索,像等对方掀牌一样。
  拉邦弟抓抓头上毛发稀疏的地方。站在房间中央的他,失去了平日潇洒的样子,穿着一件皱巴巴的直条纹睡衣,左腮被那一拳打得肿了起来。他惊慌失措地看看科尔索,又看看琳娜。最后他对着自己的朋友说:
  “我要你解释清楚!”
  “真巧啊!我也是来要你解释清楚的。”
  拉邦弟不安地看了琳娜一眼。他看来狼狈不堪,看着自己身上睡衣的钮扣,光着的脚丫,以这样的衣着面对危机真是可悲。他对科尔索指指浴室。
  “我们进去谈。”他想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还保有一点尊严,但肿胀的左颊让他发出来的音都变调了,“就你跟我两个人。”
  那女人仍令人费解地坐在那里不动,也从未显露出不安,像是在看无聊的电视竞赛节目似的看着他们。科尔索心想,他必须解决这个女人,但他还没想到怎么做。他拿起帆布袋,进了浴室,拉邦弟关上身后的门。
  “你到底为什么打我?”
  他低声问着,生怕被那坐在床上的寡妇听见。科尔索把帆布袋放在地板上,摸摸干净的白毛巾,翻查一下镜台抽屉里的小东西,才平静地回头转向那书商。
  “因为你是个虚伪的背叛者,”他回答,“你没告诉我你和这些事件有牵连。你竟然任由他们骗我、跟踪我,还揍我。”
  “我和你说的什么事件一点牵连都没有。而且,这里惟一被揍的人是我。”书商审视自己镜中的影像,“天哪!看你做的好事!你把我的脸毁了。”
  “你再不跟我说实话,我就让你的脸毁得更彻底。”
  “说实话?”拉邦弟抚摸着肿起来的脸,“这不是什么秘密了啊!琳娜和我,我们已经……”他停下来,不知该用什么字眼,“呃,你看到了啊!”
  “有了亲密关系。”科尔索说。
  “没错。”
  “从什么时候开始?”
  “就是你动身往葡萄牙去的那一天。”
  “是谁先主动的?”
  “理论上是我先。”
  “理论上?”
  “差不多是这样啦!是我去拜访她的。”
  “为了什么?”
  “我是去问她要不要出售她先生的藏书。”
  “你怎么会突然想到这个?”
  “其实,是她先打电话来的。这我倒是告诉过你。”
  “没错。”
  “她想找回那份她死去的丈夫卖给我的大仲马手稿。”
  “她说过为什么吗?”
  “因为她对那本书有感情。”
  “而你就相信了?”
  “对啊!”
  “或该说,你根本不在乎吧?”
  “事实上……”
  “好了!你那时满脑子就是想上她就是了。”
  “这也是事实。”
  “然后,她就倒在你的怀里了。”
  “完全正确。”
  “当然了!然后你们是来巴黎度蜜月的是吧?”
  “也不完全是啦!她说在这里有事情要办。”
  “……所以她要你陪她来?”
  “就是这样。”
  “真凑巧,不是吗?……她支付所有的开支,只是为了和你如胶似漆地黏在一起。”
  “是啊!”
  科尔索做出不悦的表情。
  “真美丽的爱情啊!拉邦弟。尤其是两人真心相爱的时候。”
  “别想得那么肮脏了。她很特别,你根本无法想像……”
  “我可以想像。”科尔索说。
  “你不能。”
  “我说了,我就是可以。”
  “那是你的梦想吧?可以想像……?像这样性感的尤物。”
  “拉邦弟,别转移话题了。你们对我的计划是什么?”
  “没有什么计划啊!我们之前准备在今天或明天见你,向你要那份手稿。”
  “用正当的手段?”
  “当然了。要不然是怎样?”
  “你们不认为我会拒绝吗?”
  “琳娜是这么想。”
  “那你呢?”
  “我不这么认为。”
  “为什么?”
  “我不觉得会有什么问题。毕竟我们是朋友,而且那份手稿是我的。”“看来,你是她拿来备用的棋子。”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琳娜是个很棒的女人,而且她仰慕我。”
  “是啊!她的确像是在恋爱中的样子。”
  “你这样觉得吗?”
  “你是个白痴!拉邦弟。你跟我一样,都被耍了。”
  他敏锐的直觉像警笛一样地响起。科尔索猛地拉开拉邦弟,冲进房里。只见琳娜已经穿好衣服,正往一个皮箱里塞衣物。那一刻,他还注意到她那双冰冷的双眼盯着他,那双米莱荻?温特的眼睛。他同时也了解到,在他像个笨蛋似地逞英雄时,她只在那里等着:一个声音或一个暗号。就像一只在自己的网中等待的蜘蛛。
  “再见,科尔索先生。”
  至少他听到了这几个字。他听到了,也记得那略为沙哑的嗓音,不懂她是什么意思,只知道她正准备离开。他往前一步,走到女人身边时几乎忘了自己原本打算做什么,这才注意到房里还有别人,就在他的左后方,浴室门边有个黑影。他准备转身面对这突来的情况,心里确知自己又犯了另一个新的错误,但这时已经太迟了。他还听到琳娜的笑声,笑得就像电影里标准的邪恶金发女郎。至于这一击,不到12小时之内受到的第二击,也是打在耳后方同样的位置。他还有时间看到罗史伏尔慢慢地消失在模糊的视线中。
  当他倒在地上时,早已失去了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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