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墙小红杏 第九章

  陆红杏与红杏坊里众伙计全站在二楼窗扇旁,冷眼觑着对面大肆开张的范家新书铺,他们外头的蓝幌子上写着“一本三文”,门口招揽客人的姑娘公子一个比一个美、一个比一个俊,只要上门的是女客,俊公子立刻迎向前去;若是男客出现,美姑娘团团围上,如果不是匾额上写明了范家租书铺几个闪亮亮大字,陆红杏真会以为在他们正对面开了家妓坊——而且还是男妓与女妓一块。
  陆红杏再瞧瞧自己身旁一张张凶神恶煞似的丑颜……唉,终于找到拼不过范家书铺的最大主因了,家里“货色”输人家一大截哩,换做她是客人,也会挑铺里有俊帅伙计的店家去,至少赏心悦目许多。
  “一本三文根本回不了本,他们这样经营,不出一个月一定撑不下去!我们就等着看他们赔本好了!”老赵熟知书价,清楚明白算出范家书铺的租价是蚀本不赚的。
  “范家很有钱,他们经得起半年一年的赔本,只要整倒我们,再将租价调得比咱们高,还怕赔的赚不回来吗?”陆红杏对范家的底细一清二楚,要与范家拼价,吃亏的一定是红杏坊。只是范家产业明明就与租书坊打不着半点关系,为何会心血来潮开间书坊来玩玩?
  唉,还能有什么原因呢?当然就是那时范丁思安看到她与范寒江一块上街,激发范丁思安心头醋意,她心里不高兴,决定拿她陆红杏开刀,想要整死她,如此而已。
  女人为难女人,是千古流传下来的传统,而且绝对会继续传向后代子子孙孙。
  “那该怎么办?我们就眼睁睁看客源不断不断往他们那边流吗?!”小豆子又慌又急,却也想不出任何主意。
  “老板娘,你想出法子了吗?”众人只能将希望全放在陆红杏身上。
  她托着腮帮子,脸上没有半点焦急,半阖着双眸的模样有些像是甫睡醒,更像意兴阑珊,一副局外人的态度,甚至还一连打了好几个呵欠。
  沉默半晌,她才蠕动金口。
  “阿山、小豆子,你们去买二十斤的油回来。”
  油?
  是怎么了?大伙晚膳要吃油炸饼吗?二十斤耶……
  “买油要做什么?”
  “等夜一深,你们众人去将油泼到范家书铺,再放把火,将它烧个精光,我们就失去最棘手的敌人。”陆红杏不是在开玩笑,她是认真的!
  “老、老板娘,你是在迁怒吗?”因为受了范寒江的气,所以采取最狠辣的手段想报复在范家书铺头上?最毒妇人心这句话真是至理名言……
  “迁什么怒?我只是想出一个最快最有速的方法。不然你们要硬拼吗?我可不想拿我的养老本来做意气之争,想想还是烧了它最快,去买油。”她挥手催促阿山和小豆子去办正事,为今夜的纵火做准备。
  “要是范家书铺着火,我们是最大嫌疑犯呀!老板娘。”老赵提醒道。
  “那又怎么样?找不到证据,有嫌疑又如何?”陆红杏耸肩,一点也不在意。
  “二十斤油这么大的数量,油行一定会指认咱们红杏坊,还有,放火时让人看见不正是铁证如山——”
  “买油就分散着买,再不然到别的城里去买。至于放火……”陆红杏撕了一页书,揉成拳般大小,再点上火,从窗里往外丢,那团小火球落在范家书铺角落,劈哩叭啦烧尽也没人注意到它。“喏,这样丢出去,有谁会瞧见?”连大白天都没人看到她丢出的纸团,何况是月黑风高行凶夜。
  陆红杏呵呵笑了,“对了,记得刚刚纸团落地的那地方多浇点油,烧得会更旺些。”
  恶魔!他们的美艳老板娘是心狠手辣的恶魔!
  “好了,大伙各自去忙各自的,买油的去买油、搬书的去搬书,今天早点打烊,大伙早早去睡,五更再来放火。”陆红杏交代完毕,伸伸懒腰,率先准备回房去补眠,等着深夜打起精神做正事。
  “老板娘这次好像很认真……真的要做吗?”老赵咽咽口水,连说话都在发抖。他是善良老百姓,平时啥坏事都没做过,这一次却被逼着要放火……
  “老板娘一定是打击太大,才会失心疯想要复仇啦……一个失恋的女人,啥理智也不剩……”
  “失恋?伯父不要她了?”众人错愕问。难怪他们觉得老板娘看起来怪怪的……整个人灰暗暗的像笼罩在乌云里,虽然脸在笑,总感觉不到暖意。
  “嗯,好像是这样。”详细情况阿山也说不清楚。
  “这真糟,一扯上伯父,老板娘不是狂喜就是狂悲,如果范家书铺是开在她与伯父快快乐乐的当下,说不定老板娘还会派人送几幅贺联去给范家书铺添喜,这下子,范家书铺是烧定了……”小豆子及众人都熟知陆红杏的性子,她高兴时,任凭谁赏她一巴掌她也不会吭声,但她不高兴时,看什么人都不顺眼,要是此时还有人惹她,她会将所有怒气都发泄在对方身上,死不留情。
  是泄愤没错!
  陆红杏扳指数着时辰,当最后一根小指头弯下来的同时,她叹了口气。
  “就算用爬的,也应该要爬来了吧?都这个时辰了……啧,会不会是他正要出门,恰巧有十几二十名病患上门求诊,所以耽搁了……这理由一个时辰前用过了——还是他急着赶来,半途马车轮子陷入泥淖窟窿里……不过推车推两个时辰也该推出泥淖了吧——再不然他是想先吃完晚膳再过来……”
  不,他不会来了,这就是他的答案,不愿意当着她的面伤害她而给的沉默拒绝。
  说不沮丧不生气是欺骗自己的,所以她只好将这股闷在胸口闷到发痛的闷气倾泄到摆明要与她作对的范家书铺身上,藉以找些事情让自己没空胡思乱想,拿放空的脑袋去哀悼自己多可怜。
  她不可怜的,她爱着她想爱的男人,只是他不爱她,她并没有亏待她自己,她很诚实面对自己的心意,勇敢说了,也给他接受与否的权利,这样……算好聚好散吧?
  她原本可以一辈子和他当亲人的,却因为她的欲望越来越强大、越来越不满足,才终于让两人到此为止。有点想痛骂自己的莽撞和冲动,但也更想好好安慰自己做得很好,她的爱意,有成功传达给范寒江知道了。
  “……反正一个人的日子,我也这么熬过来了,我一定可以的,就算没有人会再叮嘱我要好好的,我也会找到让自己要好好的理由,从此完全和范家毫无瓜葛……”
  就从放火烧姓范的书铺开始!
  小栀子再也受不了心里折磨,陆红杏的声音像魔,不断不断在他耳边回呀回、荡呀荡,一遍又一遍,伴随她离去前说话的表情和笑容,催促他向范寒江转述她的心意,她会在铜鸩城等着范寒江,她正等着范寒江,等着他……
  他方才诓骗范寒扛,说陆红杏上布坊挑布做衣裳,范寒江也信了他,现在正在前庭煎补药,药香味阵阵传出,他一闻就知道那是专替姑娘补血调身的药材——他当然不会以为范寒江是替刘家小姑娘熬的药,因为经他观察,范寒江真的没多看刘家小姑娘几眼,更别提发展出爱的火花……
  范寒江也在等着陆红杏。
  “不说的话,我好像变成阻碍别人姻缘的坏角儿……”看着范寒江的背影,小栀子倍受良心鞭挞。
  你确实是呀。
  “可我就是不喜欢陆红杏嘛……”她看起来一点也不柔顺,又像会凌虐人,要是她嫁进门,他小栀子也不会有好日子过。
  也没人要你喜欢她呀,范寒江喜欢就好,关你啥事呀?
  “她要是嫁过来,就关我的事啦……”他会被陆红杏凌虐,每天有做不完的家事——陆红杏那种女人,一眼就看出来绝不是会任劳任怨操执家务的乖媳妇,说不定她连竹帚该怎么用都不知道,还以为竹帚只能用来打人哩!
  就在小栀子嘀嘀嘟嘟里,范寒江问道:“栀子,红杏还没回来?”
  “呃,嗯,还、还没。”小栀子差点要说了,
  “怎么去那么久?”
  “女、女人逛大街总会逛上好几个时辰,说、说不定她又突然想去看出戏或是逛古玩店、水粉店什么的……”
  “有道理。”范寒江将补药盛好,进屋子里去了。
  “大、大夫——”陆红杏她回铜鸩城了,她在等你……
  “什么事?”
  “那个……晚膳吃笋子?”呜,他不是要说这个啦!
  “好呀。”
  “大夫!”
  范寒江又回过头,用跟神询问小栀子唤他何事。
  “再、再加豆腐汤,好不好?”
  “这种事你不是向来都自己决定?我不挑食,你端什么出来我就吃什么。”范寒江突然停顿,笑了笑。“不过你加盘辣鸡丁吧,红杏喜欢吃。”
  “红杏”两字化为猛烈轰雷,先劈死小栀子这个受人之托又不忠人之事的小混蛋。
  小栀子冲到范寒江面前,眼看就要哭跪下去。
  “大夫——对不起!我错了!我不是故意不说的……虽然我是真的有一点点故意,但是我好内疚——”
  “栀子,你这是在做什么?”范寒江扶起他。
  “大夫,我绝绝对对没有恶意,我只是以为刘家小姑娘比较合适你,可是要娶妻的人是你又不是我,我觉得合适的人关你屁事,我又不能替你保证娶她一定会幸福美满包生小孩,当然还是要让你挑你自己中意的,如果你真的中意她,那么栀子也无话可说——”
  “说慢点。”
  “不能慢了,再慢就糟糕了!”小栀子溜进屋里,胡乱捉来几件衣裳塞进布包。“你快走快走吧!”一把塞进范寒江的手里。
  “走哪里去?”范寒江一头雾水,身子已经被小栀子推出药铺大门。
  “陆红杏说,她在铜鸩城等你,如果你不喜欢她,就永远不要再去找她,她会懂你的意思,可是我知道你绝对不会这样,我知道你很想很想与她在一块,是我一直拖着没说的,对不起对不起……”
  范寒江听毕,一半懂一半不懂,但似乎捉到重点——陆红杏根本不是去买布逛大街,而是回铜鸩城了!
  “红杏什么时候走的?!”
  “就、就你一早去曲府找她,没找着人又折回药铺的前半刻。”
  “栀子,你——”那已经是许多个时辰之前的事了!
  “对不起……”他真的知道错了,也真有在反省,呜。
  范寒江轻啧了声,脚步不再停顿,往曲府方向跑了。
  “大夫,不是那个方向——”
  “我去向曲爷借快马!”
  “你?你会骑马吗?”
  “不会!”
  范寒江的声音与身影已经跑远,
  “大夫,你会摔死的啦……”
  那一夜,范家书铺在大火中被吞噬得一乾二净,将漆黑的夜燃得恍如白昼,也将初春的低寒烧得炙热起来。
  点点火星被寒风吹起,飘散在整条街道上,许多人提着水桶去救火,泼嗤泼嗤的声音不断传出,东边火才灭,西边火又旺起,铺子里全是易燃的书籍,这一烧更是无法收拾。
  “里头有没有人?!都救出来了没有?!”
  “再提水过来!”
  “隔壁的人全撤走,火快烧过去了!”
  红杏坊二楼,全班人马又伫在窗前没动,一颗一颗的眼珠子瞪得又圆又大,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写着——见鬼了!
  “小、小豆子,我记得我们买的油……”
  “嗯……明明还藏在柴房的木柴底下……”
  “那对面烧得乱七八糟是……”吞口水,“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老板娘,你知道吗?”
  陆红杏拿手绢在擦汗,由于距离火灾现场太近,被热气煨出一身汗水,她拿手当扇子掮了掮些微的风。
  “有人的想法竟然和我一样,想直接烧了范家书铺……是谁呀?我也想知道。”顺便跟对方道声谢,让她这么省功夫。
  没错,火不是陆红杏放的,她很遗憾在自己动手之前,有另一批人抢了她的主意。
  “老板娘,不好了!有官爷上门来缉捕你了!”丫鬟跌撞奔上二楼,嘴里大声嚷嚷,让在场所有人都将视线由火场转向丫鬟,而紧随在丫鬟身后的是四名官差。
  “缉捕我?难道风风凉凉坐在阁楼看对面铺子烧起来也有罪吗?”陆红杏纤臂一环,下颚一扬,气势就出来了。
  “是范夫人指控,火是陆老板你放的,我们想请陆老板跟我们走一趟。”官差之一说明来意,直截了当。
  “喔喔喔,我明白了,玩这套阴的呀。”陆红杏恍然大悟,完全弄懂这一切的关联。
  范家会无缘无故想开租书坊,还开在她红杏坊的正对门,赔本想整垮她?其实这些全是为了今夜在铺路,只要一把大火烧起,矛头当然是指向她陆红杏,说她心狠手辣,见不得别人好,烧人铺子以除后患,毕竟在红杏坊对面开了新书铺,对谁影响最大,又最碍着谁的财路?答案全只有三个字——陆红杏。
  范丁思安,你这着狠棋倒下得挺绝的,自个儿开铺又白个儿烧铺。
  难怪她还在猜想,开租书铺不嫌难赚吗?原来开书铺是幌子,使计陷害她才是真的。
  “范夫人说是我放的就是我放的吗?我还说是她自己烧的哩!有几分证据说几分话,否则我不会认这种污蔑之罪。”陆红杏轻哼。
  “韩捕头,在柴房找到四十斤的油。”一名官差上楼,对着为首的捕头禀报。
  “四十斤?!怎么可能,我和阿山明明只买了二十斤——呀!”小豆子的脚背让陆红杏狠狠、狠狠地跺上一脚。这颗笨豆子、蠢豆子、拿去榨油也榨不出半滴的呆豆子,在那边自打嘴巴打得很快乐呀?!
  “陆老板,我想你最好已经想好如何在大人面前解释为数惊人的油是打哪来,又准备拿它们做什么用。带走。”
  二十斤是她买来想烧范家书铺的没错,另外二十斤,当然是嫁祸。
  “老板娘——”
  陆红杏挥手挡下红杏坊的众伙计,要他们别轻举妄动。
  “放心,火不是我们放的,没啥好担心的,我去去就回来。”没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就当去逛逛衙门,陪青天大老爷喝茶聊天。
  结果陆红杏进了衙门就没再出来——
  直接打入大牢,听候发判。
  “官、商、勾、结。”
  陆红杏向来知道官与商,就如同唇与齿,两者有密不可分的关系,她也知道范家在商场上颇有名望,加上前一代的范老太爷在官场上结交无数友朋,官为官途求助于商掏银两资助,商为求更大利益依附着当朝官员,两方衍生出一种不可言喻的默契,彼此为彼此除患,只是黑心到诬赖罪名到她头上也实在是太明目张胆了。
  公堂之上,她连说话的余地都没有,只听见县太爷与范家证人一言一语,一搭一唱明列她的罪名,连八百年前的陈年往事——她与长工偷情那一段——也拿出来数落她的操守有问题。范丁思安满脸委屈地坐在一旁拭泪,换成天底下任何一个男人都会被她哭得心软,相较于她陆红杏的趾高气昂,谁也都会比较同情弱势的那一方。
  然后县太爷板子一拍,定了她的罪。
  纵火伤人,心如蛇蝎,不知检点,败坏门风。
  听到最后两项罪名时,她差点忍不住哈哈大笑。他们干嘛不说她在街边看到乞丐还不给钱,毫无恻隐之心算了!
  “既然一定会被判罪,还不如自己亲手放这把火,好歹心里会爽快些,坐起牢也会更甘愿点。”陆红杏盘腿坐在阴暗的牢里,脑袋枕靠着冰冷墙面,关不住嘴里的抱怨,“什么叫我这种寡妇看就知道不是好东西,净会勾引男人,破坏别人的家庭和乐?也不想想是谁害我变成寡妇?!说我妖媚,干脆说我是狐精转世,下令活活烧死我不更麻利?!”
  她是多长了别人一只眼睛还是少长了别人一张嘴?
  就算全天下的杂碎都喜欢拿她这种模样的寡妇当荡妇,也不代表她是好不好?难道书里的县太爷非贪即蠢,他也是吗?
  “唉,这辈子全让姓范的人给玩完了……”
  一颗心,被范寒江弃之不要,算是死了。
  这具身躯,被范丁思安一设计,能不能走出牢笼还是个谜,如果范丁思安狠一些,烧死几个人在铺子里,她不被判死都不可能,也算半只脚踏进棺材。
  上辈子八成是她对范家人不忠不义不仁不孝不悌不爱,才会这一世必须还得彻彻底底。
  “这种死法,感觉真有点苍凉呀……”
  陆红杏趴在干草堆里,嗅着呛鼻的闷湿腐味,闭上眼,想起范寒江笑起来的样子,终于让她的脸上也有了笑容。
  “要是就这样冤死狱中,也希望能再见你一眼……”
  他的模样,近在眼前……
  穿着那袭灰色的软袍子,长发右左各捉一绺系在脑后,再整片披散在背后及胸前,虽然偶尔会有几根悄悄透露他年龄的白银发丝掺杂在黑发里,但仍无损那头长发的柔软。还有那些老是滑落下来挡住他眼前的刘海,好几回都讨人厌地挡掉他的目光,让她没看到他在想什么,想伸手帮他拨开,身子又没他高,也怕动手去拨弄还会被他教训自己没大没小……
  还有好好闻的药味,她每次问他,他都说应该是当归的味道,可是当他不在身边,她也吩咐人拿当归熬茶来嗅,味道就是不对。
  当归,应当归来,但他却不回来了。
  他叫她名字的声音,她会一直一直记得,反复回想着,红杏、红杏、红杏……
  “红杏。”
  对,就是这种抑扬顿挫,对极了,再叫一次。
  “红杏。”
  好感动,好好听,叫声红杏我爱你来过过瘾吧。
  “狱吏大哥,麻烦您开个门,给个方便。”
  唔?脑子里的声音没有按照她的安排说出她想听的话,这让陆红杏不满,她皱皱眉,咕哝一声。
  快!快说红杏我爱你!
  “我不会耽误太多时间,暂时将我一块锁在牢里无所谓,谢谢您。”
  啧——
  “红杏,红杏?”
  一声叫唤伴随落在脸颊的轻拍,让陆红杏不得不睁开眼。
  灰色袍子、轻系的长发、很碍眼的眼前刘海、熟悉的容颜——在眼前。
  好闻的药味,当归的味道——在鼻间。
  好听的声音,唤出她的名字,用她太习惯的唤法——在耳边。
  范寒江?!
  陆红杏眸子眨不起来,她太愕然了,完全弄不懂为什么在这个地方、这个时辰会看到范寒江?!
  “我吵你睡觉了吗?”真安然自得,连在牢里都能含笑入睡。这是他最佩服也最心疼陆红杏的地方,她从不会无故哭闹。
  陆红杏本来差点又要冲口唤声“伯父”,但即时忍下。
  她不要再叫他伯父,那时对他表达爱情,她是赌上了两人的关系,若他接受,他与她便可能进展成爱侣甚至是夫妻;若他不接受,她也不会可耻地想退回伯侄媳的伦常里,当作一切都没发生过。
  他不再是她的伯父了。
  “是阿山他们到银鸢城告诉你,我被逮进牢里的事吗?”陆红杏自行解释范寒江出现于此的理由。她认识的范寒江不是无情无义之人,即便他心里没有她,也会顾及多年的伯侄情谊来见她一眼,不会不闻不见。
  “是也不是。”
  “什么叫是也不是,这么说谁明白呀?”
  “你被逮进牢的事确实是阿山他们告知我,却不是他们到银鸢城来找我。”范寒江看着她的手上颈子上已经被牢里小虫子叮咬得红肿,所幸他向来身上都有习惯带些药膏,他自怀里取出,替她抹上。
  “那是谁到银鸢城找你来的?”哪个多事的家伙?
  范寒江觑了她一眼,随即又低头料理她手臂上大大小小的红肿泡,浓长的黑睫掩盖掉他的目光,还有讨人厌的刘海也跟着凑一脚,陆红杏真的忍不住伸手去拨开他的黑发,不过还没碰触到他,范寒江已经再度抬头,害她只能尴尬将手停在半空中,拨也不是,放也不是。
  “你说,如果我不回铜鸩城,你就会明白我的意思,那么我现在回来了,你却不懂?”
  陆红杏从没看过范寒江这么逼人的直视,她被瞅得有些手足无措,却又离不开他的眼。
  她没有被吓呆,也没有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她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你为了我,回来铜鸩城的?”
  “难道铜鸩城还有别个陆红杏?”
  “可是我不要当你的侄媳妇……如果你是想来说服我,跟我说维持原样不是更好,我都不会听的……我要的是男人与女人的爱情,如果你后悔了或是你原先就不是为此而来,那你最好赶快走,我会当作你没来过。”她不想自做多情,也不想误解他的来意,倘若范寒江是来劝她别喜欢他,像从前继续当伯父与侄媳妇,不要破坏和谐的关系,他还是会像以往那般待她好,空闲时回来看看她,她也不会太惊讶。
  范寒江替她拉好衣袖,收起药罐,淡淡在听她说话,陆红杏不确定他有没有听明白她的坚定心意,她绝对不要模棱两可的答案。
  “我这辈子都不会再叫你伯父了。”她补上这句任性坚持。
  “你真会教人为难。”这摆明就只给两条路走,没有缓冲地带。
  “所以我才说如果你觉得为难,就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我又不会对你死缠烂打,只要你别回来,我就……”她以为他在责备她,所以任性扭开头,但也立刻被范寒江给转回来。
  “我的意思是,假若我对你无意,是真的会感到万分为难,被逼得连亲人都做不成。你这种说一不二的性子真不知该说是任性还是有主见。”
  “你的意思是——”
  “聪明如你,还不明白?”范寒江难得顽皮一笑。
  “……你也喜欢我?不是长辈对晚辈的那种喜欢?”
  “我想是的。”范寒江回答得轻缓也迅速。
  “但刘家小姑娘……”她本来要问的,但看见范寒江眼中闪过茫然,那是对于她提到的人名完全陌生的反应,已经足以让她得到答案。
  陆红杏没有如愿大笑,她反而觉得喉头紧缩到说不出话来,直到她的眼泪被范寒江的长指截下,才知道自己已经哭得一塌胡涂。
  她抱住范寒江,哭里带笑。
  “你为什么要挑我坐牢的时候跟我说这些?!你知不知道我穿囚衣好丑好丑,脸上被虫子咬出好几颗大水泡……你还在这种时候说这种话,你不知道女人都希望打扮得漂漂亮亮时听见喜欢的人倾诉爱意吗?!而且你还让我哭得这么难看——”
  “等你离开这里,将自己打扮成最满意的模样,我再跟你说一次。”他当然无法理解女人的莫名坚持,在他眼中所看到的她,仍是那般好看,并不会因为她换下了华服、卸下了珠花而有所改变。
  她在他颈窝间点点头。
  等她换上那袭半露酥胸的高腰花裙再跟她说一次。呜呜。
  陆红杏蓦地抬头,抹掉满脸的眼泪鼻涕。“不过我觉得你还是现在说一说好了,就想象我打扮得很美,看不见褴褛的囚衣,我胸前没有大大的‘犯’字,只有露出粉红色肚兜,我的头上髻着发髻,左右两边各有一支金步摇,还会闪闪发亮,不是像现在这样整个髻都乱掉了……”
  “为什么不出去再说呢?”他明明就看她很介意。
  “我不认为我短时间内有办法出得去了。”陆红杏叹气。
  “难道范家书铺真的是你烧的?”
  “我像是会做那种事的人吗?!”
  “……像。”范寒江迟顿片刻,那个迟顿不是因为思考,而是他在挣扎说实话是否会伤害初萌的感情。
  “你——”范寒江,你好样的!真、真了解她.“我承认我是打算烧范家书铺啦,但是晚了对方半个时辰,被对方先下手为强……我还没来得及放火。”陆红杏表情很扼腕。
  “所以火不是你放的。”范寒江明显大松一口气。
  “连你都怀疑是我,也难怪没人要相信我的清白!”天底下大概也只剩下范寒江会信任她,现在连他都这么说,那么全铜鸩城一定找不出半个站在她这边的人了!陆红杏扯着范寒江的衣襟摇晃,“我如果说是范丁思安烧的,你信不信?”敢说不信就拿脚炼勒昏他!
  “思安?”范寒江眉峰轻挑。
  “很惊讶吧。是你那个乖弟媳哩。”陆红杏撇撤嘴,口气很酸,不否认听到他嘴里唤出另一个女人的名字时显得很不悦。
  “不惊讶。如果火不是你放的,我倒真的肯定是她。”范寒江如是说道。
  “咦?”
  “很像她会做的事情。”不过范寒江没想多说,又拿笑容蛊惑她,“红杏,委屈你在这里等我几天,我很快就会来接你出去……记住要等我,别自己又逃跑了。”
  “我哪时逃了?”
  “在你强吻我之后,又不给我开口机会回应的那时。”不然她以为两人兜这么冤枉的一大圈是拜谁所赐?
  “那是……”好吧,那时她的确是逃了。无法替自己辩解,她干脆转开话锋,“你要怎么做才能替我洗刷冤屈?他们官商勾结,罪证全由他们乱扣呀!”
  范寒江浅浅一笑,连带安抚她,“我会让范家书铺的老板亲口出来说,火是他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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