艳情 第一章

  电话响的时候,赵艳云还分不清是在睡梦里还是现实中,直到一只小虫在她耳边绕啊绕,她下意识要伸手挥开,倏然想起什麽,举到半空的手垂了下来,双眼一睁,瞪着天花板。
  床边桌的电话还在响,她揉揉眼,坐起来,接起电话。「喂?」
  「喂,请问那里是天堂吗?」
  天堂?她打了个呵欠,往後躺回床铺。「先生,你打错了。」
  「打错?」疑惑的声音又问:「那请问电话是不是02-223XX223?」
  「嗯嗯。」好困。赵艳云微眯眼,昏昏欲睡。
  「号码没错,我应该没打错。你那边真的不是天堂……噫?啊,唉呀,我说错了!你那里是天国?」
  「嗯……天……天国?」她睁大眼,抓抓头,思绪这刻总算清明了。「对,是天国。」坐起来,她捏捏眼皮,语声严谨地问:「请问哪里找?」
  「是赵小姐吧?」
  「我是。」
  「你好。是这样的,我是在你的网站上看到这个电话号码的。前天夜里,我忽然梦见……」
  拉开抽屉,翻出纸笔,赵艳云咬开笔盖,边听边埋头记录着;她一边写还边打了个呵欠,待对方说完了,她才问:「先生贵姓?」
  「詹,詹天佑的詹。我需要给你什麽资料吗?」
  「我先确定一下,詹先生想量身订做,还是订购网站上的产品?」
  「量身订做价位好像比较高?」
  「……」她又打了个呵欠。
  「赵小姐?」
  「啊?喔。基本上是这样没错,因为要另外再画设计图,而且制作时间上也会多个几天。不过这不是绝对,要看需要做多少配件,还有尺寸也有差,愈小愈贵。」她再打了个呵欠。真惨,原来她这麽困啊。
  「我看你网站上那个温泉平房我满中意,但是房间的摆设能不能改?就是不用你网站图片上的摆设,可以吗?」
  「可以。改的部分看要怎麽改,会另收取这部分的费用。」
  「我跟你说怎麽改就行了吗?」
  「你想怎麽改呢?有没有可供我参考的图片?」
  「我想要用现在的房间摆设,一模一样的。」
  「那需要照片,有照片我才知道要怎麽改。」网站上都有说明了,这位詹先生没仔细看的样子?
  对方轻轻「喔」了一声,又问:「就拍我想要的装潢和摆设就好?」
  「就是你想要的那个房间的全部,最好是整个空间都拍,且各角度都要,连一些小地方的摆设最好也都拍给我。麻烦请你拍好後寄到我信箱,信箱帐号是[email protected]……」
  「我是不是要先汇款?」
  「不用不用,我会先——」她想了想,道:「詹先生,不好意思,请等我一下下。
  话机搁下,拖鞋来不及套上就往房外冲,一路跑到客厅,昏暗中,不晓得踢倒了什麽,脚拇趾痛了下,她嘶了两声,才想到该开灯。
  灯光一亮,她盯着墙上白板记录。算了算时间,应该还能接这个案子。
  抓起茶几上的母机,赵艳云开口说:「詹先生,我会先报价,要是价格上你没疑问的话,再汇款就好。如果有时间上的限制,照片就要尽快给我。」
  挂断电话时,她瞄一眼时间——凌晨三点四十八分。她似乎是近凌晨两点才爬上床……再这样下去,会过劳死吧?但谁让她自己在网站上标示二十四小时服务……啊!她绝对要把「二十四小时服务」这几个字去掉。
  人生就是这样吧,没生意时烦恼,生意太好也要烦恼……她叹口气,发觉肚子饿了,考虑几秒,回房换下睡衣,抓了钱包就走。
  她的客厅用几座简单的不锈钢架隔成两个空间,一边工作用,一边摆她的作品。她目光不经意觑见一只小虫在她眼前绕两圈後,停在其中一个作品上头。
  赵艳云走过去,看了看,道:「我知道要跟这栋一样,我已经在赶工啦,放心放心,一定如期交屋。」
  她叹口气,往门口移动时,仍然没套上拖鞋的脚掌不知又踩着什麽,她嘶了声,低眸一看,居然是剪刀。随便往旁一踢,出门觅食去。
  *
  把最後一个纸箱里的东西摆妥後,王誉霖吁口气,朝後坐在沙发上,靠着椅背,血丝满布的双眼将客厅的摆设扫过一回——前一个住处离公司稍远,租金又较高,租约到期後他马上另寻新租处,经过打扫搬家,忙了将近半个月,总算把新家整理好了。
  拿来一旁的毛巾擦过汗湿的额角,他起身进房洗澡;当步出浴室时,黑发还滴着水,抓起披在肩上的毛巾随意擦过後,将毛巾扔进浴室洗衣篮,拿了钥匙和钱包,走出住处。
  下班後赶着回来把客厅整理好,晚餐一个小七的三明治打发了胃,现在才发现饿得胃有些难受,不吃点什麽恐怕睡不着觉。
  锁上大门,转身朝电梯走去,才发现那里站了个女人;他瞄瞄对门的那间房,想着大概是里头的住户。
  当初看上这层楼,除了上班方便、租金亲民外,最吸引他的是邻居简单,每层楼都只有两户,不似之前住处,一层楼就有五户人家。
  他喜欢安静,工作时也需要宁静的空间。问过房东对面住户情况,房东说似乎是个设计师;以他的认知来说,无论是哪方面的设计师都需要安静的空间,所以他猜测他的邻居不会干扰到他的生活;邻居这个要素也是这屋子吸引他的地方。
  现在这个邻居就在面前……他看着那女人,思索着都遇上了,是不是打个招呼比较好?毕竟敦亲睦邻不是坏事;然而下一秒,他却瞪住对方。
  那女人呵欠连连,还自在地直发出「啊——」「哈——」呵欠声,同时间,一手拉开衣领,另一手从衣领往下滑进,那动作是在……拉肩带?调整肩带很正常,但这种事在电梯前做,实在有失礼貌,也不怎麽雅观,他以为应该在自个儿的房里较恰当。
  听见「叮」一声,电梯门滑开,他才回过神,赶紧快步跟上,在女人身後踏入电梯;女人站在角落,两手交抱胸前,头贴着墙面阖眼,像是在休息,不晓得是没发现他,还是不想理他。
  或许他也该保持沉默,却又不由自主打量起他的邻居。
  她面色惨白,阖着的双眼和紧抿的唇,实难辨认她模样如何。她颊边有细碎发丝,看着应该是卷发,後头的发丝则乱糟糟地盘在脑後,一根铅笔松松地插在发间。
  女人穿着一件洗白的牛仔吊带裤,里头那件是灰色横条细纹短T,一只短袖子还往上翻摺;他目光下移,发现她一脚裤管卷至小腿,另一脚裤管只往上翻了个褶,套着一双帆布鞋,不像有穿袜子。
  简单来说,他这邻居给他的感觉只有两个字——邋遢。
  真的,邋遢男人他见过,邋遢欧巴桑也见过,但邋遢的年轻女人他头一回见到。若非亲眼所见,实难相信有女人会这种装扮就走出门,至少该把裤管还是衣袖拉整齐,或是把那支插头发的铅笔给固定好吧。
  出大楼时,他朝便利商店方向行进。这里白天因有所高中,还算热闹;到了晚上,却静得不可思议,更别说这个时间,走在路上都能听见自己的脚步声。
  高中校门对面有两家便利商店,紧紧相邻;他对便利商店并没有特别偏好哪家,就看推出的优惠或是赠点换公仔活动哪一个较吸引他。
  最近小七好像是Kitty猫……他走进小七,在面包、饭团前绕了一圈,最後走到关东煮前,看着里头的东西。有他喜欢的鳕鱼豆腐,还有鳕鱼卷。他拿了纸碗,夹子准备一夹时,一只手探了过来,直接抓了尾端竹签,把他喜欢的鳕鱼豆腐抓走了。
  他侧目一看,是那个邋遢女人。就见她左手拿起一个纸碗,把鳕鱼豆腐放入碗中;又看她依然用手抓起鳕鱼卷的竹签尾端,把它放进碗里;在她又将有下一个动作前,他顾不得其它,用手直接抓起黑轮竹签,放进自己的碗里。
  他看她拿了汤勺,加了三勺热汤,正要加入第四勺,像是这才发现他似的,手一顿,看了过来。
  「……」王誉霖一怔,对上她目光。她眼睛很大,睫毛虽不密,但纤长,深黑的瞳仁圆滚滚地对着他;他正想着是要指责她没拿夹子,还是先指责她把他想吃的都拿了时,她却笑了。
  「你在等汤勺吗?给你吧。」赵艳云把手里的汤勺递过去,眼睛瞄瞄他空空的纸碗。「你就吃一根黑轮啊,这样会饱吗?男生吃这样真的太少了。」说完自顾自地走掉了。
  「……」吃太少?他的鳕鱼豆腐、鳕鱼卷在谁碗里?!
  呵口气,随便舀了一点热汤,他绕到饭团冷藏柜前。他瞄瞄价格,盘算着什麽,然後侧首看着那在柜台後方拖地的店员,问道:「请问一下,你们现在是消费多少赠一点?」
  「满七十元一点,购买大杯咖啡一次可换两点。」
  咖啡……吃完消夜就要睡了,不适合喝咖啡。他拿了个肉松三角饭团後,再多拿一瓶柳橙汁;结帐时,不可避免地又跟那女人碰上。她在他前头,他看她掏钱出去,手一拿起大亨堡就在柜台前吃了起来。
  有这麽饿吗?不能等店员找零後,再到窗边找位子坐下来吃?
  赵艳云根本不知身後有个男人瞪着她看,她大口啃了两口大亨堡,接下店员的找零和发票,随意塞进口袋,然後把点数推回给店员。「我不喜欢Kitty。」说完转身对上男人视线,突又回身把柜台上还未被收走的点数拿回。
  「不好意思啊,这个给他好了。」她对店员笑了一下,转身将点数放到王誉霖手中的饮料瓶盖上,然後抓起暂搁纸碗碗盖上的大亨堡,又是大口咬下,满足地走出小七。
  下雨了?站在骑楼下,她目瞪口呆地看着粗大的雨滴,哗啦啦的,像用倒的一样。出来的时候,明明一滴雨也没,怎麽十来分钟而已,已是滂沱大雨?这下怎麽办才好?总不能淋雨回去啊。她无奈地看着雨幕,咬着大亨堡。
  身後「叮咚」一声,余光映入什麽,她侧首,就见那个黑轮先生走出来,他一手捧着纸碗,碗盖上搁着饭团,另一手中有把透明伞,一看就知道是刚刚才从里边买的。
  「先生。」赵艳云喊住他。
  王誉霖停步时,只是疑惑地看着她。
  「下大雨了欸。」她笑咪咪地说。
  「……」他有眼睛看。
  「你有伞。」她眼睛下移,盯着他的伞。「我可以跟你共用吗?」
  王誉霖想了几秒,打开伞,道:「走吧。」
  「YA,你人真好!」她欢呼一声,钻到伞下。「不过我人也很好对不对?我刚才把点数给你了。」
  他皱了下眉,古怪地看她一眼。
  「我就住在前面的大楼,脚程大概五分钟就到了。」
  他没说话,又或者该说,他不晓得能回她什麽。
  「突然就下雨,还下真大呢。」她像自语,说完後吃起还剩有三分之二的大亨堡。
  「……」她还真是自在。他为她撑伞,她倒能轻松啃食了?
  「啊!」她忽然叫一声,王誉霖吓一跳,止步看她。
  「我知道为什麽会下雨了。」赵艳云露出微笑。「因为今天是七夕,七夕都会下雨。听说这个雨是牛郎和织女相见时,两人流下的眼泪呢,很浪漫是吧?」问话时,她是看着他的。
  浪漫?他瞅她一眼。「一年见一次算浪漫?」
  她想了想,提步往前走。「对欸,这样好像不算浪漫……是凄美吧。如果能谈一场凄美的恋爱,也不错哦?」舔了舔滑落在手背上的酸黄瓜酱,不待他回应,她又问:「你现在是吃消夜还是早餐?」
  王誉霖看她一眼。「消夜。」
  「跟我一样呢。」她侧眸,笑咪咪地看着他。「我常吃消夜。你也是吗?」
  「偶尔。」
  「只是可惜这时间就只有便利商店有东西吃,如果能有什麽热炒店的话,不知有多好,那样子的话,我每天都——啊,你雨伞要过来一点,我肩膀淋到雨了。」她看看她微湿的左肩。
  「……」他好像什麽事都不能做,只能默默把伞面往她方向移动,因此,湿了自己右肩。
  「你做什麽工作的?」
  「室内设计。」
  赵艳云圆睁美目,讶道:「真的吗?那我们算是同行欸。」
  「你也是室内设计?」他瞥她一眼,有点意外。
  她点头,又摇头,然後笑了两声。「我比你还厉害哦。」
  他狐疑地看着她。他是不厉害,但……比他厉害?没见过这麽敢说的人。
  「我是建筑师。」赵艳云笑得眼眸弯弯的。
  建筑师?他瞠眸。真瞧不出来,但看上去又好像有那麽点建筑师的样子。他认识的建筑师里,要嘛形象端正,要嘛就是不修边幅,带了点艺术家的随性,当然,她是属後者。
  「你的样子是有那麽点像建筑师。」他低道。
  「噫,建筑师有一定的样子吗?」耸了下肩,她忽又道:「啊,我家到了。」她努下巴示意身侧那栋大楼,然後张大嘴咬住大亨堡,翻出口袋的钥匙。
  打开大门时,她拿出大亨堡,嚼了两下才朝他点点头。「你可以回去了,谢谢你啊。」转身进门,男人却在她身後也跟着进门。
  赵艳云有些错愕,道:「那个……我到了。」
  「我知道。」收了伞,掩上大门,他朝电梯走。
  「咦!你、你——」她跟上,後觉地问:「难道你也住在这栋?」
  他忍住翻白眼的举动,摁了开门键。「我住你对面。」跨步进入电梯。
  「是哦?」她扬声,跟着步入。「我记得住我对面的邻居是女的。」
  「也许你说的是前住户。」所以说,稍早前搭电梯下楼时,她完全没留意到他?这女人是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吗?
  她打开关东煮碗盖,香气立即在紧闭的空间内漫开,她喝口汤,状似无意问起:「所以我要出去买东西时,跟我一起进电梯的是你?」
  「是。」王誉霖瞪着她那碗掀盖的关东煮。
  「唔。」她点点头,拿起鳕鱼豆腐,吃了起来。
  欸,好像有点糟糕,对面吕小姐哪时搬走的怎麽也没跟她招呼一声?因为不知道吕小姐搬走,她一直以为跟她同乘电梯下楼的是吕小姐,所以她很放心地就在电梯里打起盹来,而且在打盹前,还拉了拉下滑的肩带……结果居然是这个男的。
  「你哪时搬来的?」她边吃鳕鱼豆腐边问。
  「上星期六正式搬进来。」他瞪着那根鳕鱼豆腐。「你似乎不喜欢待在家里吃东西?」
  「没有啊。」
  「我看你沿路一直吃。」
  「饿了就是要吃,不是吗?」不然干嘛买?
  「没错。但是不能回家再吃吗?你在电梯里吃东西,会有味道,下一个搭电梯的人会很痛苦吧?」他义正辞严。
  赵艳云错愕地看着他。她才想着要自我介绍,然後也请他自我介绍,以後可以是好邻居,却不想竟被他指责了。
  电梯在此刻停下,她不以为忤先行步出,在身後男人抬步时,她忽然回首,道:「我吃的是关东煮,又不是臭豆腐。」转身走掉了。
  「……」王誉霖呆了好几秒後,不得不承认,敦亲睦邻这种事,在这个新住处恐怕不适用了。
  *
  从来没遇过这种客户,房子都装潢一半了,才说正在进行的那一个房间要停止装潢工程,还另找了设计师接手剩下的工作,要他把当初的设计图给那位设计师。哪有这种事!
  王誉霖把机车停妥,拎了公事包就往面前那栋外观建筑已差不多完成、目前正在进行内部装潢的新屋走。
  他只是个设计师助理,不确定自己有没有能力将这样的事情处理妥当;不过,人总要成长,他不可能一辈子做助理,况且他跟随的设计师还有别的案子要忙。
  在全新的透天屋前站定,王誉霖思索着等等见到客户时的说词。
  稍早前在公司时,接到方先生的电话,电话中他只说目前正在装潢的那个房间要暂时停止施工,并要换设计师做,其余内部装潢照样进行,接着方先生要他带设计图到现场一趟,电话便挂了。
  所以等等必须先弄清楚是怎麽回事——为什麽单就一个房间要停止施工并要换设计师?是觉得那个房间的设计不满意吗?但不满意又为何要他把设计图给那位设计师?还是说方先生认识对方,碍於人情压力只好留个房间让那位设计师发挥?
  弄清楚状况後,他还得说服方先生打消念头,然後……然後他看见一个背着大布包的女人直接推开大门走了进去;她低着脸,脚步迅速,他来不及看清那张脸孔。
  这屋子是方先生买地自建,盖屋时,找的是别家建筑事务所,装潢才找上大钧。他知道方先生目前住在原住处,新屋装潢完工後,才会从旧屋搬迁过来,至於旧屋也有打算重新装潢,再以套房出租方式租给学生。
  屋里除了一些工具和材料,什麽都没。白日有工程时,大门是不锁的,方便师傅们进出,但不表示闲杂人也能随意进出。
  那女人的穿着依他看来,应不是屋里装潢的师傅。里头那些不管是木工或水电等等的师傅们,都是与他上班的大钧建筑事务所长期合作的,他常在工地走动,和师傅们多少相识,而那女人他未曾见过,难道是小偷?
  他迅速迈开长腿走进屋里。这年头连水沟盖都有人拔去换现金了,屋里那些木材、磁砖,甚至是工具等,有人偷也不奇怪。
  一楼未见有人影,楼上传来施工的声音,还有师傅交谈声;他顺着阶梯一路上到三楼,一个木工师傅正在木条上钻螺丝孔,另一个在木皮背面抹白胶,还有一个在裁切尺寸。
  这屋里所有的家具柜,全是木工现场施作,地板上满是木屑,他脚一踩过,还能见到自己的黑色皮鞋上沾染了些细屑。
  「吴师傅,今天只有三个人?」
  那正在裁切尺寸的师傅看过来。「是你啊。景美另外有个工程要做,另两个师傅过去那边帮忙啦。」
  王誉霖点点头。所以……那女人?
  「方先生跟你约在这里哦?」吴师傅问。
  「对。他打电话来,说二楼後面那个房间停止装潢,还说他找了另一位设计师接手,让我带设计图来。」他皱了皱眉,低声道:「方先生这样做,根本是违约了。」
  吴师傅停下手边工作。「说违约好像也不算。坦白讲,我做装潢快二十年,也是头一次遇上这种情况,不过我想他也不愿意啦。」
  「不愿意?」那就不该找其他设计师。
  「你不知道吗?」吴师傅狐疑地看他。
  「知道什麽?」
  「他那个房间本来是要给他小女儿的,好像才高二吧。」
  「我知道。当初设计时,方先生有交代要粉嫩、浪漫一点。」所以房间设计才以女孩最喜欢的粉红色为主。「方先生现在要换设计师,是觉得我们的设计不够浪漫吗?还是他女儿看了目前的进度,她不喜欢?」但就算是这样,当初看设计图时,就应该提出来不是吗?
  吴师傅瞪大眼睛看他。「我看你是真的不知道耶……他女儿前几天出车祸走了,那个房间才停止装潢,大概是觉得装潢了也没人睡了。」
  人走了?他错愕几秒。他还真不知道这件事。
  有点意外地看着吴师傅,王誉霖说:「我不知道他女儿走了。如果是这样,房间不装潢我当然可以谅解。」话音方落,猛然想起什麽,他又道:「但是他要找别的设计师。」
  「这个我就不清楚了,他没跟我提过。」耸耸肩,吴师傅继续工作。
  话一聊,倒忘了正事,此刻,王誉霖才想起来自己是要把那擅自闯入的女人给找出来的。他转身,快步下楼,然後在二楼後面那间装潢一半的房里看见了那女人。
  她穿一件黑白横条纹抽绳连身长裙,一双白色帆布鞋;她弯着身,大大的相机遮去她面貌,只看得见她拿相机对着角落那木工师傅纯手工打造、还未上漆的化妆台,像在抓拍照角度;而她身後那个大布包垮垮地垂在她腰臀间,布包的拉链是打开的,看得见包里似乎有笔记本,好像还有平板电脑?
  「噫,你……」赵艳云透过镜头,从化妆台的镜子里看见身後男人,倏然转首,疑惑道:「你不是那个……啊,你住我家对面对不对?」
  见到女子的面容时,王誉霖甚意外——居然是那个有点奇怪的邻居。她来这做什麽?
  「你怎麽会在这里?」他开口问。
  「我来工作啊。」她手轻放,相机垂挂在胸腹前。「那你呢?」
  「我约了人。」她来做什麽工作?他皱了皱眉,像是想通了什麽,确认的口吻,问:「我记得你说你是建筑师?」
  「嗯嗯,你记性不错。」她笑咪咪的。
  「所以,方先生另找的设计师是你?」
  「是方先生找上我没错。」赵艳云看看装潢了一半的房间。「这房间装潢得很不错,你设计的?」
  「公司设计师设计的,我只是负责画图。」
  她盯着他瞧了一会儿,道:「你还真老实。」大多数男人都爱吹嘘自己的,面前这家伙大可说这里的装潢全是他所设计,他却这麽坦白。
  「什麽?」真是莫名其妙的回应。
  「说你老实啊。」她笑了笑。「我猜你刚出校园吧?」
  「大学毕业後服役,退役後进入职场一年多,我已经二十六岁了。」
  她点点头,心里暗自好笑,因他回答得真详细,连年纪都报告呢,好老实的一个年轻人。「你好年轻,算一算……我大学毕业好像快十年了。」
  王誉霖瞠大眼。所以说,这女人三十岁上下?她不说,还真看不出来。回想第一次见面的情形,那些言行根本不像一个年纪差不多是三十岁的女人该有的。
  「赵小姐,王先生,你们都来了。」屋主方先生出现在房门口,他一身白衣,面色带着疲倦。「抱歉,因为有法事,晚到了。」
  「我们也刚到而已。」赵艳云翻出手机,点开行事历。「方先生,不好意思,想跟你确认一下,告别式的日子看了吗?」
  「最快也要等农历八月了。老一辈的人都说农历七月婚丧都不宜,所以我跟我太太讨论後,决定鬼门关了後,再送她出殡。」方先生语声沙哑,神情哀戚。
  她算了算日子,离鬼门关还有二十天,也就是说,她至少还有二十天的工作时间。她目前手中还有一个案子,进度已进行一半左右,方先生这个案子绝对没问题。
  「好,那我暂定就是农历八月一日交货。」她在行事历记上。
  「那个……王先生,真抱歉,因为法事的关系,电话里没跟你说明白就急着挂。」方先生搓搓手,歉疚中带了点沉痛。「是这样子的,这房间当初跟你们提过是要给我小女儿的,不过她前几天被同学载出门,同学车骑得快,转弯时车子打滑出去,撞上电线杆,我女儿……走了。」
  方先生情绪稍显激动,深呼吸後,接着说:「这房间再装潢也没什麽意义,我跟我太太就决定这房间暂时不装潢,等她後事处理好,我会再考虑这房间要做什麽用。」
  「没关系。」像是这种情况,他的确无能为力改变什麽,除了顺从方先生意愿,别无它法;总不能在这种情形下,硬要人家履行合约把装潢都完成。
  「对了。」方先生想起还没帮两人介绍,道:「这位是天国的设计师赵小姐,她有提到因为装潢未完成,所以剩下没装潢的部分就需要你提供一份设计图给她。」
  不装潢了,但又找来面前这个女子接手工作,还要把设计图给她?再有他们说什麽交不交货的?王誉霖看不懂这是什麽情形,他唯一确定的是设计图没道理给别家的设计师。
  「方先生,我能体谅您失去女儿的心情,但是把我们大钧的设计图交给别家公司的设计师去施工,这是不可能的事。」王誉霖看向面前女子。「还有你,你这麽要求也太没职业道德了。如果是你辛辛苦苦画出来的设计图,你会无条件把图交给其它业者,让他们使用施工吗?」
  赵艳云有点意外这男人可以用着那麽温和的语调,说出这麽不客气的话;看他一脸正气凛然,她感到很有趣,心里也猜到方先生大概没把话说清楚。
  「如果把我辛苦画来的图无条件交给同业,那我当然做不到啦,但是如果对象是你……」她笑一声。「我倒是很乐意。」
  什麽跟什麽!她这是在挑逗他吗?什麽叫做对象是他,她倒是很乐意?有哪个笨蛋会把自己的作品交给别人使用的?这女人到底哪里有问题?
  「方先生,」赵艳云略带笑意地开口:「我想您可能没对这位先生说明我的工作性质吧?」
  方先生愣一下,道:「好像是没有……我也忘了,最近事情太多。」
  「你的工作性质我还不了解吗?虽然我只是室内设计助理,但公司内有很优秀的建筑师,平时看他们工作,我难道会不了解?」他少有脾气,此刻却有点生气了,觉得这一切真的太莫名其妙。
  那麽冷肃的口吻,又让赵艳云想笑。她轻咳一声,压抑笑意,说:「总之,请你准备好平面图给我,有3D图更好,我等等抄我的mail帐号给你。」
  他深吸口气,道:「我是不可能给图的。」开什麽玩笑!即使目前只是助理,可大钧这份工作他还想要,这图要是给了出去,他回去怎麽向老板交代?
  「呃……王先生,」方先生觉得应该解释一下。「我没跟你提过赵小姐的工作吗?其实她是天国的建筑师。」
  「然後?」他皱着眉。
  「然後你还听不懂意思吗?」赵艳云目光带着笑意。
  「什麽意思?难道你不是建筑师?」
  「我是啊。」她点头。「但我是天国的建筑师,和人间的不一样哦。」
  「……」什麽和人间不一样?他依然瞪着她,不说话。
  她笑一声。「你真的不懂我在说什麽欸……我说我是天国的建筑师,白话一点,我是帮往生者盖房子的。」
  往生者?王誉霖瞪大了眼。
  她从包里拿出一张名片,递了过去,然後朝他伸出右手,道:「你好,我是赵艳云,我自己成立了一个工作室,叫天国。我是专门做纸紮的。」
  天国建筑师赵艳云
  服务项目:纸紮灵屋、纸紮单品、量身专属纸紮……
  二十四小时服务,请电洽:(02)223XX223
  网站:http://www.tianguo.tw.cow
  王誉霖匆匆过眼後,瞪着天国建筑师这五个字。
  他总算明白,稍早前她为什麽会说她乐意把她画的设计图给他使用了。她的设计图,他根本用不上。

  【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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