猛爷 第九章

  见她没出声,眉峰淡然静待着。
  「你唤我阿若,那、那我该怎麽唤你?总不好连名带姓的,而若称「孟爷」,大寨里有那麽多姓孟的爷,似乎也不成。」卢家小姑娘的「孟大哥」唤得亲昵,她霍清若可不愿输人!
  竟是……这般的……「要紧事」?
  孟冶眨了下眼,怔怔然。
  他神态无辜了好半晌,终才呐呐出声:「义母唤义父……「毅哥」……」现任孟氏族长单名一个「毅」字。
  霍清若登时如受醍醐灌顶,她寻到方向,真真豁然开朗。
  「知道了,那以后我都唤你「冶哥」。」
  「……好。」黝脸突然又滚出红潮,颧骨殷红得尤其明显。
  一时间又瞧痴。
  霍清若犯傻般呆望着脸红的丈夫,没察觉自个儿也是红霞过腮,半斤遇八两,高明不到哪边去。
  春耕。秋收。
  几个月前播下的种籽以及从野地里移栽过来的嫩枝和小苗,在即将迈进深秋的时节里,开过花,结出果,又因为是药草,不仅是结出的果,其叶、茎、根,甚至是泌出的汁液,皆有大用。
  霍清若摘下一片赤苏凑在鼻端嗅过,若要入药,叶还得反覆日晒,她闻着那清香气,跟着张唇据了口,微辛味立即在齿间漫开。
  没想到西路山中的这片向阳坡地,真让她培植出质佳的赤苏。
  不仅是赤苏,辟为药圃的土地上还长出冬虫、二宝花、交藤、草红、吐丝茎,连从高山野原移栽过来的川贝也种活。
  而药圃外围更有桃、枣、桂、杏、桑、栗树,坡上人工开挖的小池塘边则有菖蒲、艾草、葛草和薄荷等等,每一样皆能成药,一小片山坡尽是宝贝啊……深深吐纳,满怀成就,想到这全靠自个儿努力才……才……呃,好吧好吧,她不居功,认就认了,有今日之成就,多少是要归功给丈夫那双神奇大手。
  孟冶应该就是传说中,那种能「点石成金」、「化腐朽为神奇」的人。
  任何的五谷杂粮、花花草草到他手里,他都有本事让它们开花结果且欣欣向荣。最让她大开眼界的是,明明同一块地、承受一样时候的日阳照拂,她家男人却总能在相同条件下养活各路的花草树木。
  强!太强!
  少了他这位强者当后盾,她的药圃绝对开不出这一片灿烂天地。
  挽起装着赤苏叶的小篮子,又摘些薄荷草、挖点葛根,晨光转暖,额上已渗薄汗,她才徐徐下山坡。
  经过底下的水稻梯田时,稻有双穗,饱实而垂,随风摇曳出层层带香的金浪,她禁不住伸指去拂,指腹微刺微痒,心想,也该是收割时候了,她没丈夫那麽本事,但下田收稻的活儿,她还是能跟他一块儿干的。
  穿过梯田,竹篱圈围的家屋就在不远处。
  自他们俩成亲回到西路山中,孟冶大大修整过屋房,之后一有余暇,就持续东屋补补地、西屋补补墙,连竹篱笆都重新编整过。
  前前后后弄到现在,屋墙以石为基又夯上厚土,顶上是土瓦片片新,这竹篱笆家屋外观虽朴拙,却实用坚固,采光好且通风佳,住起来甚舒适呢。
  甫踏进竹篱围内,坐在屋檐下的一对小姐弟同时抬头。
  一见是她,两孩子露了笑,手边忙着的事也没停,仍熟练地将大圆筛里满满的乾豆荚揉开,取出里边的绿豆。
  「清若姐,今儿个天气好,日阳露脸,需要日晒的药已经上棚架了,就摆在后院。还有,我娘要我带来的山菜,我洗好一大把搁在灶头上,爆香用的蒜瓣也剥好了 ,其他菜就放在角落竹篓内,清若姐等会儿进灶房便能瞧见的。啊,还有还有,娘今早亲手烙的芝麻酱烧饼,我也送来一小篮子,都在灶房里。」
  小姐姐十二岁,身板略瘦小,黧黑小脸上一双眼睛清清亮亮,一瞧就知聪慧。
  小弟弟十岁,该是男孩子调皮捣蛋、活泼好动的时候,却温驯地偎在小姐姐身边,姐姐做什麽,弟弟便跟着做,姐姐对着谁笑,他自然跟着笑,清秀稚嫩的五官有股傻气,笑起来尤其憨。
  姐姐孙红、弟弟孙青,一双姐弟跟着寡母过日子。
  与孟冶和霍清若一样,孙家虽也算是大寨寨民,却在西路山中结庐为家。
  孟冶在此地建屋围篱之前,孙大娘与一双儿女早在西路山中落脚。
  说他们两家是比邻而居吗?非也非也。
  孙大娘家离这儿,骑小毛驴上路还得晃足小半个时辰才能抵达,徒步走的话,整一个时辰少不了。
  会跟孙家的孤儿寡母牵扯上,是因霍清若一次外出采药时迷了路,遇上在林野间设小陷阱捕捉野兔的孙红,小姑娘不仅把腰壶里的清水分给她,还领着早已饥肠辘辘的她回家。
  她受孙大娘热忱相待,吃饱又喝足,总之是拿人手短、吃人嘴软,当她瞧见孙家么儿痴呆模样,怎可能忍着不去号脉诊治?
  孙青的病症是打娘胎里带出来的,以为天生如此,实则不然,该是生产时母体太过紧绷,生生压迫了孩子的头颈,使气血阻於脑门外,血脉不畅,气息不通,脑子自然受损。
  她当场在男孩儿脑顶上扎了十多针,每针皆含内劲。
  半个时辰之后,她将针取出,孙青死气沈沈的眼珠子突然能转动,还能循着娘亲和小长姐的唤声,慢吞吞移动目光对上人。
  孙大娘哭得不能自已,简直喜上天,感恩戴德又千恩万谢。
  而自从有过那一次机缘,孙大娘开始带着孙青勤跑她这地方,要不就嘱咐孙红背着弟弟过来,两家离得虽远,也隔三差五遣闺女儿送东西过来。
  孙红也真的得人疼,每回来都主动找事做,不是收拾屋子就是帮忙理药。
  只不过孙大娘并不知,那一日她运劲施针,之后在孙红的引路下回到家,她一路上强撑着,踏进家门便倒了,幸得入深山狩猎的孟冶当日较她早一步返家,全凭他眼明手快捞住,她才没磕出满头包。
  她在昏去小半时辰后醒转,甫定睛,丈夫阴黑峻脸就悬在上方。
  待他问明白来龙去脉,知她竟拿那浅薄得寒碜的内力助人,脸色用「阴黑」二字已不足形容,他额暴青筋,太阳穴突跳,像恼到要把她生吞活剥似。
  狠狠被骂了 一顿吗?
  并不。
  孟冶没骂人,却足足让她看了三天脸色。
  她还宁可他火爆开骂呢!
  总比让她一颗心如吊十五只水桶、七上八下乱晃了三天来得好受些。
  最后端赖她使出看家本领,把以前为服侍娘亲而学会的几样拿手小菜全整了遍,满满摆上整桌,才勉强让他愿意理踩她。
  除第一次耗内力帮男娃儿打通血气,之后每一次的针灸推拿,霍清若皆乖乖信守对丈夫的承诺,没再拿命去拚。
  至今已疗治将近半年,孙青的痴症有巨大改善,跟他说话,说慢些,他能懂,倘若还是不懂,再加上动作,一遍遍慢慢教,都能教会的。
  「什麽时候来的?怎不去药圃那儿唤我回来?」霍清若走近,将丰收的小竹篮搁在混过草灰泥夯成的土石阶上。
  孙红两颊略赭。「没差的,刚好瞧见一筛子乾豆荚,边剥豆子边等姐姐回来。呵,我们昨儿个也剥好多,娘说秋收冬藏,要为过冬备粮呢。」
  霍清若淡笑了笑没再说话。
  她学两孩子一屁股坐在檐下土阶,伸手去搭孙青的脉。
  男孩停下剥豆的举动,因长姐停手了,他便跟着停手,乖乖让人瞧病。
  得到满意的结果,霍清若两手改而探向乾豆荚,孙红笑嘻嘻说:「这活儿我跟弟弟能做,清若姐别忙了,还是先招呼客人吧。」
  客人?谁?
  霍清若尚未问出,屋后院子已传出声响,砰磅哐啷的,像有东西翻架了!
  难道又是……她连忙起身绕到屋后,果不其然:「啊!呃……没事没事……呵呵……呵呵……老夫是觉这药竹叶晒得真香,想取一片闻闻,只是药棚架子顶得也太高,咱还得踮高脚尖、伸长手,瞧,多不方便啊,这才不小心打翻整架子药草,没事没事,别紧张,没事,绝非有意、绝非有意啊……呵呵……」
  不是老大夫,还能是谁?
  话得从她当时成亲的三天后说起——孟家老四爷爷「不幸」怪病缠身,她贡献出一张家传药方供老大夫斟酌,那帖方子共计四十九味药,每一味皆寻常可得,但仔细推敲,药性却走相生相克之理,偏邪却也奇巧无端,而药引子用得也绝,是牛粪乾。
  老大夫从不知牛粪晒乾后还能成药,但老四爷爷实在发痒不止,只好姑且试之,至於药引一事自然是瞒着老人家的。
  结果真奇,当真药到病除。
  老人家才飮第一帖,汗如雨下,周身红疹半消。
  再饮第二帖,死死昏在榻上大半日,清醒后,疹子已退尽。
  待第三帖药下肚,老四爷爷睡过一觉,隔日便恢复成平时不痛快就开骂的生龙活虎状。
  乾牛粪的事,众人依然不敢泄漏给老人家知道,但老大夫倒缠上她了。
  之后她随孟冶回西路山中,老大夫仍不依不挠,一得空或路过就来打扰,有时也跟孟夫人或孟威娃一块儿来,非常地……自得其乐。
  霍清若暗想,老大夫八成是「太孤单」,大寨里的大夫就他一个,平时想找人论药理、谈药性都没谁奉陪,所以才盯上她。
  欸,都是能当她祖爷爷的年寿了,要她怎麽赶人?
  后院搞得乱七八糟,药棚子全散架了,一老、两小再加上女主人家,花了半个时辰才把院子恢复原状。
  老大夫对孙青的痴症也兴致勃勃得很。
  在她为男孩施针时,老大夫挨得有够近,看出一点门道就不断发出恍然大悟且惊喜不已的叹声,惹得小男孩两只眼直瞅他,眨都不眨。
  近午,孙家小姐弟没想留下用饭,骑上小毛驴朝霍清若笑着挥挥手,跟着便踏上返家的蜿蜒山道。
  老大夫讨了清茶解渴,肚子忽然咕噜咕噜叫得好响。
  见他按住肚腹一脸腼覜,霍清若无言了,唯有认命钻进灶房里,烧柴开灶整饭,弄得一份给老大夫止饿。
  午时刚过,孟冶进家门,一抬眼就见屋里多出一名食客,正吃得津津有味。
  「啊!回来啦!呃……呵呵、哈哈……也是也是,正午都过了,辛苦辛苦,有劳有劳,你媳妇儿整好饭菜了,肚饿了吧?快来吃啊。」乍见男主人家回来,老大夫捧碗抓筷忙招呼,还反客为主了。
  孟冶飞快扫了眼桌上的三菜一汤,全是妻子拿手的,更全是他喜爱的。
  当下,面无表情的脸起了些波澜,浓眉淡淡一蹙。
  老大夫被瞪得颈后发毛,一根菜衔在嘴边不敢妄动。
  霍清若在后头灶房听见动静,走出来一瞧,果然是丈夫返家,再瞧瞧眼前莫名紧绷的势态,似乎有些明白。
  「回来了?」她扬唇。
  「嗯。」闷闷不乐。
  「有鱼呢,好肥啊。」她靠近,估量般瞧着他拎在手中的大鱼,鱼嘴被他自制的铁鈎勾住,鱼身还在轻晃。
  一早他用过早饭就出门,沿着山溪察看昨日在水中设下的几处陷阱。
  霍清若往他系在腰侧的竹篓里探头,见篓内有不少小鱼小虾和小蟹,收获颇丰,她抬起头冲他眉开眼笑。
  只是……呃……他两眼依旧黏在那一桌的三菜一汤上,下颚都绷了。
  实在好气也好笑,肚饿的孟冶不太好相处的,这是她大半年来深刻的体悟。反之,只要将他喂饱饱,不须什麽山珍海味,就一些合他口味的家常饭菜,待他吃饱喝足,要怎麽捋他的虎须、扯他的狮鬃,都好说。
  忍下一声叹息,她拉拉他的袖,轻声道:「把鱼和竹篓给我,快去外头井边冲冲脸、洗洗手,我等着你开饭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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