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合花 下 第六章

  不解气,他还不住手,阔袖再挥、三挥、四挥,狂了般折腾那些树丛,只听「啪啪啪——」连声不断,一株株夜合全被疾发的气劲扫倒,严重些的都已拦着树腰从中折断。
  ……痛快吗?
  收手,垂袖,恍惚望着被他弄零碎的四周围。
  痛快啊,怎不痛快?
  但他鼻间钻进花香。
  又是那样实实在在的馨味,要他不能忘、忘不了、了结不清、清不尽这些年来的点点滴滴。
  一时之间,所有痛快全灭了,蚀心蚀魂一般,花虽死,香犹在,人已远,情长存……他怎会对她有情?!怎会?怎会?
  莫不是太可笑?
  他陆芳远早就深识己心,他明白自己,亦明白她,知已知彼方能百战百胜,他是最最无情之人,一直都是赢家,以无情表相披着多情皮囊,仅此而已,又怎可能有情?
  说到底,就是不甘!
  肯定只因为「不甘心」这三个字!
  她既承诺陪他,就不该背着他逃走,尽管他欺负她、哄骗她,但……她不能就这么走掉!宁可他负天下人,不让天下人负他,他陆芳远就是个道貌岸然、坏到不能再坏的伪君子,他认了,怎样?偏不让她逃!
  一想通,下定决心,他转回身,跃出散倒的夜合花丛,离开「夜合荡」,直直朝底下奔。
  「……公子?!」
  「咦,出什么事了?」
  奔至百来层石阶的底端,恰遇见正要上温泉群泡澡的符伯与和叔。
  陆芳远神态凝静,仅是启唇说话时,语气略显紧促,他道:「我去找人,不知何时能回,居落内的事就麻烦二位。」
  直到他奔远了,奔得瞧不见影,和叔扣着自个儿的脸盆子还有些发怔,一旁的符伯已率先回神,呵呵笑,朝着公子奔离的方位扬声大嚷——
  「追去吧追去吧!咱们会守好『松涛居』,会天天给小姐熬补气汤药,也会应付好『武林盟』的。公子此时不追,更待何时?记住了,得把阿实那丫头带回来啊!她要是玩野了,押也得押回咱们北冥!」
  随风挟带,那些话全传进陆芳远耳中。
  往马厩方向疾驰间,他嘴角显笑,笑弧透出险恶,左胸紧绷难受,他不愿去理,只觉符伯说的当真不错。
  这一出手,押也得把那姑娘押回北冥!
  因为他,陆芳远,很不甘心!极不甘心!
  四个月后
  中原地方,江北永宁大城内。
  城西大街上地点最佳、占地最方正、采光最好的店铺上,挂着一面红底黑字的大招牌,上头刻有「捻花堂」三字。
  这「捻花堂」专做女人家的生意,店头摆的是各色胭脂水粉、一疋又一疋的绮罗绸缎,当然还有姑娘家发上簪的、耳上别的、颈上戴的、腕上套的各式饰品,连女孩儿家房里摆着、玩着的小物件也相当齐全。
  永宁城里这家「捻花堂」是江北总铺,零售之外也做大宗买卖,铺子后头连着仓库和一个偌大的院子,前头则除了原先的买卖,还隔出一块地方,摆了好几张精致桌椅,兼做茶馆生意,只是这开在「捻花堂」铺于是的小茶馆,卖的茶全是道逃细选、其中皆有一套进究的好茶,配的糕点茶果更不一般,不光是滋味,好模样也得小巧漂亮。
  樊香实已在「捻花堂」附设的小茶馆里做了两个月跑常兼打杂。
  当日她遇上小牛哥,知他一大清早祭拜完她爹娘、上「松涛居」探她后,即要启程离开北冥,当时她真没多想,只觉若跟他走,便什么烦心事也没了。她喜爱「松涛居」,但赖在那里,已不知该如何自处。
  一下定决心,愈益觉得可行,于是跟着小牛哥回家,将马匹托给大牛哥,生婶还哭了,直问她这是怎么了,她还能笑着安慰对方——
  「就跟着出去游逛游逛,我又没卖身给『松涛居』,想上哪儿都成的,婶别急啊,阿实会回来的,总要回来呀,我爹和我娘葬在这儿呢,我的根也在这儿,难道能一辈子不回北冥吗?」
  她会回去,等到……心平静了,也攒点钱,有本事替自己在北冥置个小屋,到得那时,倘是巧遇了公子,她底气足,思绪清明,应该就能寻常笑对。
  她当日便跟着小牛哥一起启程。
  马车里不只载她,还载着另一名妙龄姑娘,那姑娘小名巧儿,性情活泼,模样俏丽,据闻是领着小牛哥做生意的远房叔叔妻族那边的女儿,因生意关系颇有往来,这两年跟小牛哥便越走越近,知他近乡,竟也不顾礼教跟了来,看来女方家的人倒挺看重小牛哥,默许自家女儿跟在他身畔。
  一路上,她看着小牛哥与巧儿姑娘之间的相处,内心禁不住发软,心想小牛哥感情终有着落,一方面替他欢喜,纠结于心的其中一块石头终落了地,另一方面又觉自个儿有些多余,实在对不住人家小俩口。
  今儿个是大晴日。
  初冬的江北都还嗅得到暖阳气味,风尽管是冷的,若与北冥朔风一较,那寒意还差了点儿天上与地上的距离。
  端着碗刚称好的药汁,樊香实来到位在「捻花堂」后面院子的某间厢房前,推门而入。
  房内的人正轻咳着,见她走进,勉强忍下咳声,苍白若纸的脸容露出浅笑。
  「实姊姊,怎是你端药来了?前头不忙吗?」
  「忙,你调出的那几味薰香粉让店里忙翻了,永宁城的姑娘们全挤到咱们柜上,哪有不忙之理?」樊香实半开玩笑,端药近榻。「江寒波被杨姑喊去搬货干粗活,没能帮你送药,我溜进灶房想喝口茶歇会儿,就被妥以重任了。」说着,她手里的药递将过去。
  病卧榻上的姑娘伸出瘦骨嶙峋的手接过碗,对她道了声谢。
  病姑娘性李,名流玉,她有个武功高强的师弟,名叫江寒波,这一双师姊弟正是几个月前拜访「松涛居」,在议事厅前的回廊上与她打过照面之人。
  那个江寒波还曾扮作黑衣客,夜闯「空山明月院」,只为劫她。
  怎会和他们一双师姊弟牵扯上?
  而且越牵扯,还越像朋友之间的相交?
  关于这些疑点,樊香实这些日子想过又想,想不出个所以然,只道人和人之间的交往果然全靠一个「缘」字,缘来便聚,或者哪天缘散便也要散。
  她当时随着小牛哥离开北冥,其实一开始就被江寒波盯上。
  他劫她不成,并未放弃,一直在暗处窥伺,就等好机会来到。
  她从「松涛居」出走,根本是帮了他一个大忙,才出北冥地界不到一日,他便也驾着一辆马车,大刺刺尾随于后,车内躺着李流玉。
  停就跟着停,走就随着走,让江寒波如此跟了三日,樊香实渐感不安。若是仅有自己一个,那便罢了,但身边尚有小牛哥和巧儿姑娘,不能因她害了旁人。
  被尾随的第三日夜里,他们两边的人皆野宿在临溪的背风面山坡,她主动找上他们师姊弟俩。
  仔细回想,她记起当日李流玉头一回见到她时,曾提到她身上嗅得出血鹿气味,不是因她手中端着鹿血,而是「血鹿」二字。
  那方「血鹿胎」在她身上,早化进她血肉中,精华凝于心头。
  所以,他们要的人是她樊香实。
  当时,马车内的李流玉病得几是脱了形,见到她后,瘦脸上显得特别乌圆的眸子上上下下瞧她,最终却叹——
  「姊姊,你的血味淡些了,那人养了许久,倒也下得了手。」
  听得这话,樊香实背脊窜麻,左胸房那个圆圆小小、初初愈合的伤口瞬间又觉疼痛。她问——
  「你如何得知?」
  「我鼻子好使,自然推敲得出。」
  后来确实证明,这个李流玉果然嗅觉灵敏,能耐超出寻常人不知千百倍。
  那晚野地山坡的马车内,李流玉对她道明,他们为寻那方千年「血鹿胎」一路往西,去到了域外的血鹿牧族,多方打探,才知几年前「血鹿胎」已流进北冥「松涛居」,这才又追上「松涛居」,哪知一切都迟了。
  「我这病,需要的是「血鹿胎」,而非它养出的心头血。再说了姊姊,你自个儿都伤成这模样,哪禁得起再次释血?那晚师弟夜闯「松涛居」劫你,我不允,他一向听我的话,那一次却瞒着我去做,我已骂过他了,姊姊别对他生气,他……唉……他总怕我活不成。」
  那夜过后,江寒波仍驾着马车一路跟随,让她总有虎视眈眈之感。
  樊香实不禁思忖,或者「血鹿胎」养出的心头血对流玉的病仍多少见效,但那病姑娘对她实在开不了这个口,流玉不让师弟下手,但江寒波听话归听话,不动她,却仍旧一路跟随,仿佛这么「黏」着,总有一日「黏」到事情开花结果。
  结果,便形成如此诡谲的局势——
  他们师姊弟二人从北冥跟了来,跟着小牛哥、巧儿姑娘和她,先到川东与小牛哥那位远房叔叔会合,接着弃马行船,到巧儿位在两湖一带的本家拜访,待一行人来到江北永宁谈生意时,前后都过了快两个月。
  她在城中游逛时见「捻花堂」张贴请人的告示,还供食、供宿,每个月除薪酬外亦能分红,当下就决定试试。
  她留在永宁,江寒波自然是想留下就近盯住她,但「捻花堂」请人有个条件,只要女子,不要男人。
  后来是因「捻花堂」一干女人们见李流玉病得严重,见不得姑娘家颠沛流离,才勉为其难在「捻花堂」大后院也拨了间房给江寒波栖身,而既是住下,就不能吃白食,江寒波一个被当成三个来用,堂是堂外有什么粗重活儿,绝对叫上他,有什么好吃的,肯定他最后吃到。
  「捻花堂」是那些女人们各有各的故事,待熟稔些,她们笑着对她透露——
  「咱们这儿的『捻花堂』尽管大,也只是江北总铺,真正的本铺设在江南,但『捻花堂』背后尚有个大靠山,说白了,咱们全是江南『飞霞楼』出来的。『飞霞楼』向来以女为尊,『捻花堂』当然跟随……」
  「……『飞霞楼』常是收容一些被休离,或遭遇其他不幸而无立身之处的可怜女子,楼子姓花,花家共有姊妹四人。近些年,『飞霞楼』在道上的名气越来越响亮,底下生意越拓越宽,这『捻花堂』正是其中一支。」
  「唔……不过楼主不常来江北就是,倒是花三姑娘走货走得很勤,十天半个月便能瞧她上门。阿实,往后得空,也带你过江回『飞霞楼』玩玩,楼内『好风景』难得一见,你见了,绝对受益匪浅。」
  之后不久,她便见到花三花咏夜了。
  三姑娘年纪与她相若,模样娇媚却不失英气,当时花三身边还跟着一位名叫余皂秋的年轻汉子,那人高大阴沉,性子很怪,安静到教人发毛,但似乎跟三姑娘是一对儿的。
  再有,她在那当下不懂「捻花堂」是的姊姊、姑姑、大娘们提起「飞霞楼」,为何说到最后要笑得那般暧昧,后来才知,江南「飞霞楼」之所以声名大噪,是因靠着所谓的「玉房秘术」大发利市,攒了钱之后再开货行、开茶馆、饭馆等等铺子,替众女们谋了好几条出路。
  然而等到她再问明白什么是「玉房秘术」后,「捻花堂」里的女人们笑得更是前俯后仰,边笑边说,她则听得面红耳赤,头顶心都要冒烟。
  「阿实妹妹尝过那销魂滋味吗?」
  她被问得僵口不能言语。
  一怔神,神魂飞掠,仿佛鼻间又是那熟悉花香,在沁凉的北冥月夜下,她紧紧拥抱那个男人,也紧紧被他所抱。
  她尝过那神迷魂销的滋味,血肉渴欲,曾以为当中有情,到头却如幻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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