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君沉吟 第四章

  心绪反反复覆,忽地,一只小手覆在他握紧的手背上,无预警的柔软音调在耳畔响起。
  「大郎哥,你在恼些什么?窗棂快教你捏碎了。」
  武尘一震,连忙解去劲力,垂首瞧着,那木头刻造的窗棂略生裂痕,差点毁在他手中。「有五个指印。」他怔怔说着,目光又怔怔地移至手背上的小手,两人肌肤相贴之处微微刺麻,不知是她掌心过热,还是自己的体温太寒?
  「对啊,我也瞧见了。」涤心仰起脸蛋,歪着头似笑非笑地睨了他一眼,「还说呢,在身后喊了好几声也不见你响应,又蹙眉又抿唇,这般的不寻常呵,莫非是无限情怀寄斜阳?呵呵呵……大郎哥,你想的是哪家的姑娘啊?」
  又是一愣,武尘随即捉回神智,「正是想你。」他淡淡启口,语气并不认真。
  涤心凝住他,笑意缠绕在眼底和唇边,雅致的脸庞有些高深莫测。
  「哪里学来的花言巧语?涤心又不是三岁孩童,大郎哥不愿说,我不问便是,何必拿这话搪塞?呵呵,你若真想我,又怎会离开陆府,每回总要婉姨三催四请才肯回来探望,偏偏又来去仓卒,这些年我想静静同你说些心里话,却怎么也办不到。」
  忽地莫名冲动,武尘翻掌想握住她的柔荑,却迟了一步,那只手离开了他。
  涤心自顾自面对窗外,双臂撑住窗台,接着不大秀气地往上一跃,她的动作极为熟练,眨眼间,人已面对着外头坐落在窗台上。
  整理好裙摆,调妥坐姿,她偏过头对住身后的男子,依然笑着:「做什么这样瞧人?我就是粗鲁,你早知道的。」
  不等武尘说些什么,她转开头视线投向远方,夕阳在她脸颊和身上镶起薄薄的金红颜色,发丝泛起温润的光泽。
  「唔……上回一起看落日是什么时候?」她低低说着,食指成勾敲着脑袋,「唉,想不起来了……」记忆似有若无,这些年生活步调紧凑忙碌,茶和生意,生意和茶园,她的脑力都用在上头,就连夜半做梦也在数字和一张张脸上兜转,那些脸她记不分明,反正都是同陆家生意往来的茶主商贾。
  唔……她该要记得,怎会忘怀?怎能忘怀……好生苦恼地轻咬下唇,她抬手又敲起自个儿的秀额。
  「四年前我上狮峰寻你。」低厚的男音由身后悄悄挨近的胸膛中传来,替她解答。
  「正是!」涤心拍了一下大腿,语气欣然高扬,她背对武尘,难以捕捉他深邃眸中的火焰。「你竟也记得。」那么……她为何会忘却?
  喔喔,她仅是一时记不牢,没有忘,没有忘,她没忘。不知怎地,她掌心微湿,觉得微乎其微的风吹冷额角细汗,方寸紧紧抽了一下。
  「那一日狮峰的落阳……好美、好有韵味。」是雨洗净过后的天际,她伏在他的背上,觉得那落日似远似近,默默相随。缓下心神,让最单纯的感情掌管一切,点滴的片段翻飞,她找到珍藏在记忆深处的一份温暖。
  武尘苦笑,「你想的事尽和别人不同。当时你感染风寒,不听大夫的话好好休息,还瞒着众人上狮峰茶园。那日山顶飘雨不能采茶,你却顾着几株新种嫩芽淋了一身湿,我寻到你时,你蹲在茶园兀自不肯起身,连躲个雨也不会。」
  那一年义父辞世,他回陆府奔丧,而涤心则刚刚接手茶园管事。原本,义父的后事处理完妥之后,他该回三笑楼,却为涤心耽搁下来,因她病了,轻微的风寒淋了雨病情加剧,她是让他背下山的,足足高烧了三日才清醒。
  想想那时,涤心知道自己有些痴傻,就为着那些茶芽,但她本就是这个脾性,一份痴,不仅仅为茶。
  侧过脸,她眼眸闪烁顽皮精光,故作幽怨地说:「都是你。人家才设法要救那几株新芽,硬是被你拖走,结果茶苗教雨打得七零八落,那是西域来的白雪芽,我首次在中土试种,光一株就值好几两银子呢,你心不疼,我可疼死了。」
  谁说心不疼?他又急又恼又疼。
  茶仅在晴时采之,雨不采,晴有云亦不得采,因此若非大好天气,狮峰是极少人烟的。往峰顶的一路上,他急坏了,生怕涤心出什么意外,接着在茶园中见到她,又让她的固执恼得七窍生烟,雨猛地大了起来,他们无法下山,两人在平时供采茶工人休憩的简陋棚子下暂时躲雨,他揽住她发颤的身子,这么光明正大地拥她入怀,心中没有欢喜,而是浓得化不开的忧心怜惜。
  一时之间,武尘不知说些什么好,他离她好近,风穿透涤心的发、掠过她的脸蛋和肩颈,将女子幽幽的香气送入鼻息。
  静默了会儿,他缓缓启口,「今日那两人提及之事,你预备如何?」
  涤心摇摇头,诚实回答,「还没想好呢。」她忍不住扮了个鬼脸。她就是不懂,为何辛辛苦苦种的茶只因皇上喜欢,钦点成贡茶,普通人就不得品尝?
  「将碧山烟雨的茶名改掉吧。」他并非怕事,而是担忧她不懂保护自己,若朝廷有心追究,他不在她身边该如何护她周全?
  涤心一愣,听出他语气中乍现的关怀,小脸上的笑容更加耐人寻味。
  「你的话我自然要听。」蓦地,她放任身子往后倒,将那男子宽阔的胸膛当成靠背。他的胸肌绷得又紧又硬,涤心倒不在意,小小头颅不安分地东蹭西蹭,终于寻到他颈窝间最舒适的凹处,放松双肩和背脊,她发出猫儿般慵懒的叹息,哑哑地道:「把碧山烟雨换成烟雨碧山,你说好不?」
  不知她是认真,抑或玩笑?武尘迷惑地蹙眉,所有的感官和知觉因女子的贴近显得无比敏锐,心跳得好急,彷佛下一刻就要撑破胸骨和皮肉,而胸口上枕着的是她,万般不愿这狼狈的跳动声响传进她耳中,想退开自己怕摔着她,想推开她也怕摔着她。
  「今天的帐好难对,合算几回都找不到错误,我头好昏眼也花了,只觉得周身乏力,你的胸膛让人家靠会儿……一会儿便好……」小脸忽然仰起,她眨着眼可怜地望住武尘线条僵硬的下颚,软声喊着:「大郎哥,你该不会那么小气吧?」
  被涤心拿话圈套住,武尘咽了咽口水,终究没有其它举动,他直挺挺立着,却不敢俯首,随即想到她的辛苦劳顿,心里又是一痛。
  「茶园和生意……你多找些人手分担,别事事担在肩上。」
  靠得太近了。理智在说话。
  小时,涤心对他的亲近,他以兄长的身分坦然接受,那小小女娃爱亲热地搂着自己,表现出来的是女儿家的爱娇稚气,谁料及习惯生成他心底的依恋,惊觉时已难割舍,纵使如此,他心中自是清楚,她此生的依归已在义弟身上。
  这些年他以手足之礼待她,刻意保持距离,刻意淡化情感,他做得不留痕迹,让自己慢慢由她身边走开。
  返回陆府之前,所有事皆在掌握中,但这次再见涤心,他弄不明白哪个环结出了错,她还是她,依旧的笑容和神态,可眉眼之间有意无意地多了些什么。然后是谈话举止,他隐约感受到那份深意,纷乱得摸不着头绪,他的心有些慌、有些失措、有些蠢蠢欲动了,才欲探索,她却眨着明眸无辜地看着他,教他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暗暗怀疑是否自己多心。
  她的笑音些许低幽,「茶业愈来愈兴盛,咱们的茶园也愈辟愈广,以前以狮峰为主,现在灵隐、梅家坞等地皆有佳品,又管茶、又管生意,还得应付官家以各种名目举办的斗茶大会,唉,涤心为求自救,当然得找帮手啦,没有经验不打紧,只要能吃苦耐劳,跟在我身边看着学着,自然也就会了。」偏过脸颊,她小巧鼻头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如羽毛般触了触武尘的颈项,「现下,茶园的事有人帮我管着,偶尔运气些,涤心还能偷偷懒哩,呵呵,大郎哥,涤心不是无敌之人,我仅是一个……一个很普通、很普通的小小女子。」
  又来了,那种不确定又别具深意的言词语气,武尘的心湖让她投入一颗小石,涟漪一个接一个相应而生。
  「你早该这么做了,多个人手总是好的。」这是他的声音吗?竟会如此低哑。
  「是啊!待婚礼过后,我便放自己大假,什么也不管。届时,我去京城寻你,那三笑楼我一次也没去过,却知道它大大的名气。」她的心情似乎特别高扬,脸庞再度仰起,瞧见那男子不及掩饰的阴郁神色。
  「你不乐意让我去吗?」涤心问得直接。
  「怎会?」武尘勉强扯动唇角,压下胸中波涛汹涌的酸意,「阿阳和你同来拜访,我身为义兄自是万分欢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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