娉婷娘子 第七章

  他面壁睡下,像是累了,不一会儿便响起细沉的鼾声。
  他没像老嬷嬷和大娘们所说的那样,猴急又粗鲁地扑来,脱光她的衣裙,一树梨花压海棠。
  洞房花烛夜,她怀着问不出口的疑惑,独卧在自个儿一针一线绣出的鸳鸯锦上,思绪如在织布机上往来不停的梭子,想着爹和骏弟、想着这桩急成的婚事、想着拜堂成亲时,扶住她的男人的手、想着他饮酒泛红的脸庞、想着他喂她喜果,与她饮交杯酒时温朗的笑意、想着他揭她喜帕后的那双深邃眼瞳,以及那声“娘子,有礼了”。
  她迷迷糊糊地睡着,醒来时,身上密实地覆着锦被,八成是到了子夜,她觉得冷,自个儿拉来裹紧的,只是原本收在两旁的床帷竟也垂放而下,教她有些儿想不通透……
  “……少夫人,场子里的运作大致就是这么回事,前头铺子固定安排两个伙计照看,仅应付些简单的接待和寻常的议价,若顾客有所指定,伙计会领着人来到场子这儿,由打铁师傅当面和对方谈款式、开价钱。”管着刀家打铁场子和铺面的周管事年近古稀,皱纹满布的老脸上一对眼精光闪闪,瞧起来仍十分健朗。
  此处是湘阴城南,长长一条南门大街上,聚集了不少打铁铺,专营各类铁器、农耕与狩猎等等用具的制造与贩售,三、四十年以上的老字号多得数不尽,常是父传子业、开业授徒,学得一技之长的徒子徒孙又在同条街上开设铁铺,就如此一间接连一间绵延下去。湘阴城南铁铺的名气大响,不仅当地百姓爱用,连邻近县城与南北方皆有商人过来批购。
  刀家在城南设有自家的打铁场子和铺头,今早,慕娉婷便要府里管事备车,亲自来见识一番,藉以了解夫家所经营的买卖。
  她原先没要这么做的,嫁了人,初来乍到,依她沉静的性子总觉凡事低调些好,内敛温顺,守拙而不争强。但新婚隔日去到前厅向公公婆婆敬茶时,当场,婆婆便把府内库房、账房、地窖等等的锁匙交由她,沉甸甸的一大串,她得捧在掌心里才不至于摔落,而公公则温言对她道,要她若得空,便到场子和铺头走动,那儿的老管事会帮着她。
  于是,她来了,与锦绣丫头在周管事的陪同下,花了一整个上午扎实地逛过刀家铁铺和场子。
  今晨飘雪,是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草木霜冷,天寒风冻,百姓人家的屋瓦上皆覆着薄薄一层皎白,想她是在刀家打铁场里的二十三座风箱和长年不熄的熔炉边待久了,那热气烘暖她身子,她软裘早已解下,仅着一袭淡粉色的冬衫,长发中分绾起,梳着出嫁女子应有的款式。
  为不碍着人家做事,她退到场子边角,眸光仍注视着每座炉火的动静。
  她一边瞅着老师傅和年轻徒弟们挥汗如雨地敲敲打打,一边问着周管事。“我瞧过一轮,咱们场子里接的多是刀、剑等等兵器的打造,农用与家用的器具倒是少了,是兵器类的利润较好吗?”
  周管事呵呵笑,抓了抓灰白山丰胡。“倒不是这么回事,咱们长期与当地县衙合作,透过官府取得生铁,就专办刀、剑的打造,却非以营利为目的,而是供给湘阴的民团和各地衙门使用,除此之外,也常送圣邻近几个地方,盈余是有,但不多就是。”
  闻言,一旁的锦绣丫头忽地瞪大眼睛,话想也未想便冲口而出。“好大一座场子,挣没几个子儿,那做啥儿打铁打得这么使劲儿啊?”
  周管事没答话,仍搓着胡子笑呵呵,瞥了神态宁静的新主母一眼,似乎也知这疑问无需他多此一举地作答。
  慕娉婷心中明白的。
  刀家与宫府间的合作并不单纯。或者,在铁铺这儿获利不丰,但“若欲取之、必先予之”,放长线钓大鱼,许多时候若官家可以给些方便、多有通融,办起事来效率就更彰了。
  “刀家五虎门”不仅是个大家族,亦是江湖门派,多在武林黑白两道游走,正所谓“水至清则无鱼”,想来大是、大非能坚持住,台面下那些似是而非的东西,也就无须讲究过头。
  原来阿爹同她说过的“为商之道”,拿到哪儿皆可行。彼此得利,便共扶共享。
  菱唇微乎其微一动,羽睫略扬,她柔声道:“周管事,我想看看近两年的账册,方便吗?”
  “有啥儿不方便?咱这就领着少夫人过去账房那儿。待少夫人瞧过那几本账册,弄懂里头的玩意儿,场子这儿能交给个‘明白人’打理,也该轮到咱享福啦!”
  那小撮山羊胡都给抓翘了,老人眉眼从方才就笑弯着没拉直过,欢喜些啥劲儿,只他心里头清楚。
  “什么‘明白人’不‘明白人”?周管事,您说这话真逗,不就看个账本吗?我家小姐可拿手了,她还得明白啥儿事啊?”锦绣跟在主子和老管事的身后,喳呼着。
  老人还是呵呵笑,慕娉婷也未解释,只诚心真意地道:“周管事经验老道,见过的世面也多了,我公婆叮咛过我,得多跟着您学,您可别撒手不管,您要不管,娉婷要慌了手脚的。”
  “哈哈哈,”老管事笑声洪亮。“咱就说,大爷娶您过门,那是捡到宝喽!”
  慕娉婷秀脸一赭,提到那男人,她浑身不自在。
  没接话,不愿旁人瞧见她脸红的模样,她轻垂颈项,随在周管事身边。
  账房设在打铁场子后头的一小排屋房里,穿过两扇门可通到另一边仓房。仓中屯放着大量的生铁、铜片等物,皆是从矿地直入,而一些完成的货件也分门别类地堆放着,等待运出。
  被领进账房,一面细竹编就的朴素屏风后摆着好大的长桌,她与在座的三位帐房先生颔首打了招呼,跟着在长桌边坐下。周管事突地请那三位账房先生暂且歇息抽袋水烟去,待三人离开后,他掏出钥匙开锁,从顶端的木柜里搬出六大本厚厚的蓝皮册子,搁在她面前。
  “这些请少夫人先过目,要不懂,随时问咱。”老眼似闪过精光。
  锦绣忍不住又嚷:“周管事,您别小觑我家小姐,在慕家账房里,小姐可是打算盘、理账目的第一把交椅呢!”
  “锦绣,别胡说。你也休息吃点小果去,一会儿再进来。”慕娉婷嗓音虽柔,口吻却沉静得出奇。
  锦绣丫头低唔了声,没敢驳主子的话,乖乖往门边定,正要掀帘子步出,有人却从外头跨进,撞得她险些倒弹。
  “锦绣!”那人眼捷手快,一把提住她的上臂。
  “呜,姑爷,您铁打的呀?”撞得她小巧挺鼻差点流出两管血。
  “对不住,是我没留神。”刀义天苦笑了笑,忽地想起什么,冲口便问:“你家小姐呢?你怎没陪着她?”
  “小姐她、她……”
  尚不等可怜的丫鬟说出下文,刀义天浓眉飞扬,望见竹编屏风后莲步缓移地走出一人。
  那女子粉装秀貌,眉眸轻透莲味,而神态幽静,正是他的妻。
  一刻钟后,账房里见不到老管事,也没了老妈子般的小丫鬟,因老管事想人家肯定是新婚燕尔,小俩口蜜里调油,油里还得再倒进八百斤糖搅和,他知趣得很,不好杵在原处,于是寻了个借口退出,也顺道把小丫鬟给拎走。
  方方长长一间屋,澄莹雪光温柔地穿透薄窗纸,迤逦着满室。
  外头天冷,雪花忽地没头没脑又来一阵,冻得人每吐一口气都化作白茫烟雾。
  里边嘛……嗯……说冷不冷,除角落搁着一只火盆子外,慕娉婷觉得胸房里也烧作一团。她指尖明是冷的,热气却直往脸上冲,尽管粉颈淡垂,眼角余光仍禁不住直瞟向屋里那名男子。
  刀义天用铁钳拨了拨盆里的火星子,让那暖意再扩大些。他侧颜沉峻,专注着手边的事,仿佛他掀帘子大步踏进账房,只为了来做这等琐事。
  总是要说些话,不出声,好怪啊……她暗暗咬唇。
  “‘黑风寨’的事……全办妥了吗?”重新坐回桌边,她玉指翻开账册的蓝皮子封面,眸光盯着上头端正的小楷字迹,状似无意地轻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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